伊莉討論區

標題: 簡薰 - 商門甜妻【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3 AM     標題: 簡薰 - 商門甜妻【單】

【小說封面】
[attach]130997284[/attach]



【內容簡介】

  在富商宋家當嫡女,又有疼愛她的祖母、娘親撐腰,
  宋心瑤體會到了什麼叫懶散一時爽,一直懶散一直爽,
  可她也是有煩惱的,就是得趕快出嫁帶旺弟妹們的婚事,
  偏偏京城裡那些公子哥兒,不是品行歪就是長得歪,
  搞得她分明貌美如花、多才多藝還多金,居然也愁嫁了!
  好在遠房表弟薛文瀾年輕才俊,兩人一塊長大又知根知底,
  而他更是愛慕她多年……天底下哪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於是她一個姑娘家的也主動求親,又是彈曲又是送荷包的,
  好不容易才把親事定下來,原以為終於能快活準備當官太太了,
  沒想到,未來婆婆不知為何頻頻出招,非要給她的婚事添堵……



【出版日期】 2019年12月11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789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4 AM

編輯推薦︰妳是我長長的初戀,要用一輩子來相愛

    承認吧,在感情里,若能做妖女,誰想當良家婦女?

    又要持家有方,識大體又大度,還要當朵解語花,倒不如盼著自己有魔性,就當個妖女讓人寵著、眷著、念著,著魔似的戒斷不了。

    對薛文瀾來說,宋心瑤大概就是這樣的妖女。打見面的第一眼,年方七歲的她將手上的金鐲子褪下,再將兔毛圍巾系上他的脖子,給薛家母子這對上門來投靠的遠房親戚釋出暖暖善意的那天起,宋心瑤就是他心底的蓮花,在他因嘗盡人情冷暖而泥濘不堪的心里,開出了一片看不見邊際的花田。

    她是他的秘密初戀,即使要單戀一輩子也甘之如飴的美好向往。為她著了魔,他千百個願意。

    只是這話要是傳到宋心瑤耳里,她可要大喊冤枉了,因為她不僅不妖,還懶散得很,面對感情事一向意興闌珊,哪里有半點妖女的威風呢?

    身為富商嫡長女,她打小雖然琴棋書畫、女紅半點不落下,但在祖母和母親的慣寵下,她可是怎麼舒服怎麼來,當個千金大小姐的好處就是如此,懶散一時爽,一直懶散一直爽。

    這樣懶散的她,對婚事自然不怎麼上心,想著能拖就拖唄,可真到了年紀,她不禁又開始煩惱了。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兒們,不是長得不合眼緣,要不就是那品行實在不行,她對嫁人沒興趣,當然不願意找個會給自己添堵的丈夫,沒上進心的,不行;不疼老婆的,不行;房里有通房妾室的,那更是大大的不行!

    這一來二去的,她才發現唯一合格的,似乎只剩多年前上門投靠宋家的遠房表親薛文瀾……

    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極好的,何況薛文瀾還是東瑞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舉子,潔身自愛,未來仕途一片看好,若是嫁給他,她能肯定自己絕對會幸福的。

    可惜,宋心瑤看出了薛文瀾有多麼喜歡她,卻看不透她的未來婆母有多麼討厭她……為了阻撓這對小兩口的婚事,準婆婆花招百出、手段齊放,究竟這對郎有情妹有意的婚姻能否順利結親,薛文瀾能不能將纏繞在他心上的秘密初戀娶回家,就等你們來《商門甜妻》中看看他們如何見招拆招嘍!
  



第一章 寄人籬下表少爺

  要說起京城的富戶,那可是數不完,京城人多地貴,沒點銀子還真不好生存。

  宋老太爺在京城裡過得還算不錯,家眷十幾口,奴僕約五六十,靠著先祖留下來的田地跟鋪子,人生悠悠哉哉,春天品茶,夏天騎馬,秋天吃蟹,冬天賞雪,過得十分愜意。

  至於考功名什麼的,沒人想過,那太難考了。隔壁張家老爺四十歲才考上秀才,看在宋家人眼裡就害怕了,家裡又不缺錢,吃苦讀書做啥呢?吃吃喝喝不挺好的嘛,讀書太累了,不幹。

  但有時候命就是這麼一回事,宋家現在是不爭氣,但先祖爭氣啊,財產留得多——那紅色的大門,黃色的銅環,還有門口一對石獅子,紅瓦高牆沿著春樹巷一直下去,都是宋家的宅子。

  門口永遠乾乾淨淨,見不著一片落葉,黃銅環擦得發亮。

  一個下午,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小男孩一路詢問,在宋家門口停了下來。

  婦人待過大戶,知道大門不是普通人可以進入,於是牽著孩子往側門,開口問:“請問有沒有人在?”

  沒人回應。

  那婦人又喊了一次,側門才緩緩拉開,一個守門婆子探出頭來,看婦人一身舊衣,頭上也只是用一根簡單的銀釵子,馬上鄙視道:“找親戚去角門。”

  婦人知道婆子是把自己當成下人的親戚,也不惱,“我是宋老太太的姨甥女,還請嬤嬤通報一聲。”

  那婆子懷疑,“姨甥女?”

  這婦人的母親跟老太太是姊妹?怎麼可能,老太太最是護短,要是知道自己妹妹窮困至此,會一點忙都不幫嗎?

  肯定是很遠的親戚,怕見不著所以說謊,反正見到老太太的面再求就是了,能見到面就是機會啊。

  這種人可多著了,每個月都會有不要臉的遠房親戚上門……

  “我有信的。”婦人從懷中慎重地拿出一封舊信,“這是當年宋老太太跟我母親的書信,還請嬤嬤送去給老太太看,她一看就會知道。”

  婆子狐疑的接過,信是很舊了,她因為識字所以才被派來守門接帖,帖子上寫著“周夫人”,老太太的妹妹,好像是嫁給姓周的沒錯……

  不過今天老太爺的舊友一家上門,老太爺高興得很,老太太自然是陪同了,哪有時間見這什麼姨甥女。

  於是把信往婦人身上一推,“我家今日有客,你明日再來吧。”

  那婦人急了,“嬤嬤,請您幫幫忙,我們,我……我們真沒辦法等明天。”

  他們的盤纏己經用盡,最後的三百文錢用來付昨晚的客棧房間了,連今天都只喝了幾口水,她是大人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兒子才六歲,那麼小,她捨不得兒子挨餓受凍,天氣這樣冷,他們哪裡找地方度過今天晚上。

  婆子不耐煩,“都說了我家今天有客,你這女人怎麼還糾纏不休,還不快滾!”

  那男孩怒道:“不准你這樣對我母親說話!”

  那婆子樂了,“喲,這年頭上門乞丐都當自己是大爺了?”

  “母親,算了,我們走。兒子就不信京城這樣大,沒有我們母子容身的地方。”那男孩說完就要拉母親離開,奈何六歲的孩子根本拉不動一個大人。

  婦人一臉著急,“嬤嬤,請您幫幫忙——”

  那婆子只是壞笑,還拉大嗓門說:“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我們宋家可也算是大戶,大戶有大戶的規矩,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

  她故意大聲,想引得附近的下人過來看笑話,卻不意聽見一個嬌憨的女童開口。

  “什麼不行就不行?”

  那婆子一看,大驚,“哎喲,大小姐怎麼出來了,外面天這樣冷,您小心別凍著。”

  那女娃便是宋家的長孫女,叫做宋心瑤,今年七歲,雖然是女孩,卻是宋家期待已久的第一個孫字輩。

  加上她出生後,原本臥床生病的老太爺逐漸康復,可見是個帶福氣的,因此雖然是女孩,卻十分受到寵愛。

  今日老太爺舊友上門,宋心瑤被帶去讓祖父母炫耀了,才七歲就琴藝出眾的孫女,自然得大肆炫耀,但她後來嫌悶偷偷溜出來,沒想到經過前庭時聽到守門婆子大小聲,而且還持續了一下子,忍不住好奇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到一個婦人跟一個弟弟,婦人滿臉哀求,弟弟一臉倔強的想拉人走,奈何人小卻是拉不動。

  “全嬤嬤,是怎麼回事?”

  全嬤嬤就是個欠揍的,面對弱小百般欺負,但面對大小姐自然不敢推託,“說是老太太的姨甥女,不過老太爺今日有客,老奴請他們明天來,沒想到這娘子百般糾纏,不肯走。”

  宋心瑤見今天天氣冷,婦人跟那弟弟都穿得單薄——看得出婦人的窘迫,對吃飽穿暖的人來說等一天沒什麼,對於肚子餓又無處可去的人來說,一天,讓他們母子倆去哪裡是好。

  讓他們入住客房?她不過一個七歲小姑娘,怎能發落讓人入住這種大事,宋家可是每個月都有親戚上門的。

  祖父祖母是疼她,可是並不疼她的母親,她不能給母親惹麻煩。

  想了想,於是宋心瑤褪下手中的金鐲子放進婦人手上,“從這裡一直出去轉角有間當鋪,拿去換些銀子,找個客棧休息一下,表姑母過幾日再來。”

  那婦人連忙接過,“多謝小姐好心。”

  “您是我的表姑母,不用如此多禮。”

  宋心瑤見那小男孩眼眶發紅,表情又惱又氣,於是脫下兔毛圍巾給他系上,溫聲說:“表弟莫氣,好漢不吃眼前虧呢。我叫宋心瑤,表弟叫什麼名字?”

  男孩脾氣倔,可是脖子上暖暖的觸覺似乎撫平了他的刺,加上宋心瑤一直笑語嫣然,他便不好給臉色,“薛文瀾。”

  宋心瑤回到房中,跟母親汪氏說起剛剛的事情,汪氏拍胸——幸好女兒沒這樣就讓人進來。

  這個家,當家的還是老太爺跟老太太,若是心瑤發落了這樣的大事,老人家首先罵的就是她不會教女兒。

  她不像妯娌那樣會哄老太太,只能少犯錯。

  可想想又覺得心疼,今日要見老太爺的貴客,心瑤身上的可都是好東西,那金鐲子是內造之物,價值至少上百兩。

  宋心瑤見母親汪氏肉痛,笑著往汪氏懷中撒嬌,“娘,算了,鐲子而已。女兒不給,說不定明日京城路邊就多兩具屍首,菩薩要是算起來,那可是我們宋家的錯啊,就當是給弟弟積福吧。”

  汪氏想想也就釋懷了,“也是,我們多做些好事,讓菩薩保佑你弟弟一些。”

  汪氏當年生了宋心瑤後,很快又懷孕,大概是懷得太快了,一直沒養好,兒子宋新天生下來後身體有些問題,雖然不用吃藥,但進補可沒停過,卻還是強壯不起來。六歲的孩子看起來比同齡的還要小上一圈,臉色也是蠘黃躐黃的,幸虧是宋家有錢,如果一般人家有這種孩子,恐怕早養不活了。

  宋家現在是老太爺宋波,老太太許氏為尊。許氏這輩子只生了對雙胞胎兒子,大的叫做宋有福,小的叫做宋有祿。

  生完這對雙生子,許氏大出血,躺在床上兩個多月,眾人都以為不行了,好不容易調養了半年多才恢復如常。

  雖然想替丈夫再生孩子,但畢竟自己的命比較要緊,從此跟丈夫分房睡,所幸已經生有一對兒子,倒是底氣十足,什麼都不用怕。

  不能侍奉丈夫,許氏買了四個青春漂亮的通房,宋波不過是凡夫俗子,面對妻子的安排當然十分滿意。

  中間即使有個通房哄得宋波讓她當姨娘,沒想到許氏轉眼就把她賣了,宋波雖然生氣,可是當許氏把幾個更貌美、更溫柔的通房推到他面前,他也就氣消了。

  院子裡沒姨娘,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漂亮通房。

  宋波膩了,許氏就把人賣了,再買一批。

  所以許氏一直過得很好,等宋家分家後,許氏變成一家之母,那就過得更好了。

  轉眼間宋有福跟宋有祿都長大了,宋有福娶妻汪氏,汪氏很快懷孕,第一胎生下宋心瑤。

  因為有了第三代,曾經是大爺、大太太的宋波跟許氏,現在成了老太爺跟老太太。

  汪氏接著生下宋新天,陳姨娘生女宋心梅,趙姨娘生女宋心湘。

  許氏對大房的子嗣不太滿意,但好歹有個兒子,勉強算了。

  說起來,宋有祿才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宋有祿的正妻朱氏入門一年無孕,給丫頭開了臉還是不孕,換了十幾個大夫都說沒事,二太太身體好得很,幾個丫頭也都身體正常。

  難不成是宋有祿有問題?不可能啊,跟他哥是雙胞胎呢,真有問題,他哥都四個孩子了。

  後來有個通房終於懷孕了,宋波跟許氏都放下心中大石,十個月後宋有祿一舉得男,那就更高興了,哭聲嘹亮的健壯男孩,誰不喜歡。

  宋有祿把那通房提為平妻,還大肆宴客,告訴別人他宋有祿有兒子啦,孩子洗三居然請了戲班,還放了煙花,辦得比老人家大壽還要熱鬧幾倍。

  小孩子長得快,很快會翻身、會走,然後大夥都發現了,這孩子越看越像帳房先生……

  宋有祿因為這樣無臉見人到離家出走,只說要出去散散心,就這樣幾年不回,留下妻子朱氏一個人。

  於是朱氏把那些通房都打發了,養起貓狗來。

  許氏其實不喜歡貓貓狗狗,但想想兒子跑了,留下媳婦,不讓她養些活物寄託感情,不然讓她年紀輕輕就等著死嗎?

  朱氏也知道婆婆讓步,所以平常加倍孝順,噓寒問暖不曾斷過,要是許氏不舒服,一定睡在榻邊守夜。

  朱氏天生樂觀,說起笑話來可以逗得許氏笑一下午,婆媳關係相當融洽。

  也因為宋有祿跑了,所以宋家的希望都在宋有福身上了。

  汪氏知道,所以對於安排通房一直很上心,但不知道該說宋家男人身體不好,還是宋家運氣不好,日子都是千算萬算的,偏偏通房們就是懷不上,婆婆每次都要她想辦法,她也很無奈。

  她娘家給力,又生有兒子宋新天,真的不會在意通房生孩子。

  看看,芬芳跟牡丹不都懷上了?雖然是女兒,她也分別提為陳姨娘跟趙姨娘,給了名分,她汪蕊不是小器的女人,丈夫身體不好,能怪她嘛。

  只不過婆婆說教,她這媳婦也只能說是。

  所幸她膝下有心瑤還有新天,除了婆婆無理嘮叨,其他也沒什麼不滿意了。

  過了幾日,許氏讓嬤嬤來喊汪蕊,讓汪蕊把女兒們都帶到她那邊——皮裘店的莊娘子收了一披上好的狐裘,送過來讓宋家先挑,挑剩的才要放在店裡賣。

  京城天冷,沒狐裘真不行,但孩子長得快,幾乎年年得買新的。自從二兒子宋有祿跑了,許氏益發疼愛大房的四個孩子,雖然最寵愛的是宋新天這孫子,但對宋心瑤、宋心梅、宋心湘這三個孫女也是照顧有加。

  一般人家哪肯給庶女挑新狐裘啊,穿姊姊去年的就是了,但許氏人老疼孫,宋家又不是花不起,買。

  莊娘子一見三個小小姐,立刻誇,“哎喲,三位宋小姐可是越長越好看了,這要是在外面看到,我都不敢認了,這氣質還以為是官家小姐呢,瞧瞧小姐們水靈靈的,真好看。”

  這話許氏愛聽,“她們的娘倒是照顧得還可以。”

  莊娘子繼續討好,“大太太人太好了。”

  這邊說的當然是汪蕊沒有刻薄庶女——京城大戶,不管官家商家,刻薄庶子女似乎是不成文慣例,虐唄,反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會心疼。

  一番寒暄後,許氏叫來宋心瑤,親自拿狐裘給她試,太長了會絆到腳,太短又怕進風,這可是她的寶貝孫女,什麼都要最好的。

  許氏左看又看,給她選了全白的,襯著水嫩的小臉蛋,顯得十分富貴。

  許氏又叫過宋心梅,給她選了白色帶棕色線條的,宋心湘拿到的也是一樣白色帶棕色線條。

  都是好東西,但還是分了嫡庶——給的東西都要有,可還是要分一下,不然會被笑說沒規矩,什麼時候庶女可以跟嫡女拿一樣的東西了。

  莊家是京城的各種皮裘大商,這次帶來的還有老虎皮。

  老虎皮稀少,不可能像貂裘這樣做好了才賣,老虎皮是賣出去了才會裁做。

  宋心瑤摸了摸,粗粗的,不舒服啊,可憐的弟弟要穿這種東西,又不好看又不舒服,威風嘛?好吧,是有點威風呵。

  宋心梅拿著祖母給自己挑的,不太高興,她也想要純白的,明明還有兩件純白的,祖母卻不讓她試,可她也不敢說,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母親”生下來的,本來就低姊姊一等,只是知道歸知道,還是覺得好不公平,大姊姊不管什麼都比她好……

  許氏興致頗高,讓汪蕊也挑了,自己又替二媳婦朱氏挑了。

  莊娘子笑咪咪的跟著帳房去領銀子。

  許氏見到三個孫女,心情頗好,剛好昨日得了新茶便讓人煮了起來,親自考校三個孫女,茶葉來自哪裡,茶水又是幾沸。

  宋心瑤七歲,宋心梅跟宋心湘都是六歲,啟蒙時間沒有差很多,不過宋心瑤畢竟托了多一歲的福氣,她的答案比較接近……雖然說得也不正確。

  三沸的水說成四沸。

  明前龍井嘗成了雨前龍井。

  但許氏已經很滿意,才七歲呢,於是獎勵了她一隻鐲子。

  就見宋心梅臉上出現懊惱神色,許氏笑說:“梅兒,你差你大姊姊一歲,莫急。”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個嬤嬤招手,熊嬤嬤奇怪,走了出去。

  熊嬤嬤是許氏的陪嫁丫頭,後來嫁給了管事,年紀有了,但還是服侍自家小姐,兒女們也都是在宋家的鋪子做事。在宋家,熊嬤嬤一定程度的代表了許氏的意思,就連汪蕊跟朱氏這兩位太太也得給熊嬤嬤幾分面子。

  熊嬤嬤隔了一會才回來,一臉欣喜的對著許氏,“小姐,嫁到周家的二小姐有消息了。”太高興了,一時都忘了改稱呼。

  許氏回神,驚愕又驚喜,手上茶盞掉落在地,“阿玉……有消息了?”

  “是。”熊嬤嬤把手上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二小姐的女兒跟外孫,拿著信上門了。”

  許氏顫抖著手拿起那封舊信,上面寫“二太太”,是她自己的筆跡,她當年寫給妹子許玉的信……

  妹子的丈夫後來分了家,剛開始還有寫信,後來就沒消沒息,她遣人去打聽,只說那戶的老爺欠了好多賭債,半夜全家跑了……

  許氏抹淚,“快點讓他們進來。”

  熊嬤嬤很快又出去發落。

  宋心瑤拿出手絹給祖母,“祖母莫哭。”

  “祖母是太高興了。”

  宋心湘奇怪,“是祖母年輕時的朋友嗎?”

  “是你們表姑母。”

  除了宋心瑤之外,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覺得奇怪,祖母那邊的親戚不多,兩個祖舅都已經過世,現在總共有七個表叔跟幾個表姊表弟,從來沒聽說過那個祖舅有生女兒,表姑母?哪來的?

  “你們都回自己房間去吧,祖母要跟你們表姑母好好說說話。”

  三姊妹雖然好奇,但已經開始接受閨閣教育,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不聽,於是都隨著嬤嬤回翠風院去了——孩子還小,現在都隨著汪蕊住。

  宋家的規矩,男孩九歲獨立院子,女孩十歲,現在四個孩子都不到那年紀。

  許氏想起年輕時跟妹妹許玉種種,忍不住淚漣漣。

  京城的人都以為許家是三手足,其實是四手足。許氏還有一個小妹許玉,嫁人一年多就不見了,從此二十幾年沒有音訊。大哥跟弟弟死前都還掛念著這個小妹,擔心她過得不好,又擔心她死了沒人知道。

  找了這麼多年,許家都絕望了,沒想到這時候妹妹的女兒上門了,許氏確認這信沒錯,是她寫出去的,妹妹的女兒手背上有個胎記,她還記得……

  現在算算,那女娃也二十多歲了,不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弟妹,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許氏一邊想,一邊覺得時間怎麼這樣漫長……

  終於,熊嬤嬤把人領來了,一個年輕少婦跟一個小男孩,穿得很樸素,一臉近親情怯。

  少婦長得有五分像許玉,走起路來更是一模一樣,不用看胎記了,許氏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妹妹的親生女兒。

  妹妹嫁給一個姓周的商戶,但那周大爺偏偏不學好,不但打妻子,還賭博……

  少婦一見許氏跟自己母親相似的面容,一下紅了眼眶,“甥女華貴見過姨母,華貴的夫君姓薛,這是我給夫君生的兒子,叫薛文瀾,文瀾,快點給姨婆磕頭。”

  小男孩在母親催促下,有點彆扭的行了大禮。

  許氏伸手,“乖,過來姨婆看看。”

  小男孩長得很精緻,雖然難掩一路風霜之色,眼睛還是炯炯有神,小小的孩子,滿臉的倔強。

  許氏摸摸他的頭,一臉慈愛,“你乖,幾歲了?”

  面對那樣和藹的神色,男孩便倔強不起來,“六歲。”

  “讀書了嗎?”

  “上了兩年的學。”

  “四書五經都開始念了嗎?”

  “尚未,還在念詩詞。”

  “那也挺好的。”許氏摸摸甥孫的頭髮,想到妹妹已經有了外孫,臉上更顯得慈藹,“循序漸進,才是正道理。”

  許氏看完孩子,對周華貴伸出手,“華貴,上次看到你還是抓周那日,現在都這麼大了,跟你娘……長得真像。”

  周華貴聽到姨母提起過世的母親,又想起一路種種辛苦,忍不住鼻酸,“母親也說我們娘倆長得像。”

  握著周華貴的手,許氏想起二十幾年前,“那時你娘還擔心你這胎記會越長越大,不好對親,現在想來倒是淡了不少。瞧我糊塗的,你都成親了,這胎記什麼的自然不重要,對了,孩子的爹呢,怎麼沒一起過來?”

  若說周華貴剛剛是想哭,現在就是真的哭了出來,“夫君走了。”

  許氏錯愕,妹妹的命不好,沒想到外甥女的命也不好。

  看著這跟妹妹相似的面容,心中百般憐愛,“坐來姨母身邊,好好跟姨母說,周家到底怎麼了?我跟你兩個舅舅派了好多人去找,一點消息都沒有。薛相公走了,他家裡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嗎?”

  周華貴一邊哭泣,一邊還是緩緩說來。

  她有印象開始就是到處躲,這地方住幾個月、那地方住幾個月,然後每個月爹總會發酒瘋幾次,母親總是把她藏在沒有米的米缸裡,每回她被從米缸抱出來,母親身上一定是傷痕累累。

  她一點也不喜歡爹,可沒辦法,母親說,畢竟是你的爹,畢竟是他養活我們娘倆。

  就這樣直到她十歲上下,爹有一天酒醉掉下河裡淹死了,母女倆才結束了膽戰心驚的日子。

  母親終於不用再以“週二太太”的身分活著,而是變回了許玉。

  許玉識字,懂算數,便在碼頭當算盤娘子,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到了周華貴待嫁年齡,碼頭有個掌櫃跟許玉提起周華貴——掌櫃有個遠房侄子也在碼頭工作,爹娘雖然都不在,但人很老實又肯吃苦,嫁給他不會吃虧的。

  周華貴就這樣成了薛家的媳婦。

  相公人很好,又溫柔又有擔當,還疼妻子,周華貴日子過得很順心,然後薛文瀾來了,兩夫妻都高興得不得了。

  沒想到因為孩子來了,相公想多掙一點錢,所以跟著上船——船運是很好賺的,一趟就能賺上五兩,除了月銀,還會有老闆給的花紅。

  才跑船沒幾趟就跟上人家出海,出海賺得更多,相公說,想讓孩子進學堂,以後靠寫字營生,不要像他,在碼頭太辛苦了。

  結果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颶風,一船三十餘人都沒人回來。

  周華貴抱著一歲的薛文瀾哭到暈厥,後來還是母親許玉趕來照顧。

  喪事過後,薛家不知道哪來的親戚出現跟她搶房子,那親戚有一點門路,官府居然把房子判給了那遠房親戚,連帶船東賠償的每人一百兩都給那不要臉的親戚拿了,周華貴只能抱著孩子回到許玉租的小瓦屋。

  母女兩人養著小娃,日子倒也能過得去。

  周華貴生得十分貌美,年紀也不大,還能生兒子,雖然是寡婦,還是有人想上門求親,她一面念著過去相公的情意,一方面也捨不得兒子,始終沒同意。

  雖然母親許玉一直勸她,“趁著年輕貌美,找個好人嫁了吧,文瀾娘幫你養,娘有一口飯,就不會讓孩子餓著。”

  但周華貴沒有點頭。

  就這樣過了四年,許玉因為傷風突然一病不起,傷風來勢洶洶才沒幾天就下不了床,大夫說她身體其實虧損得厲害,加之長年鬱悶,不好醫。

  許玉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於是拿出昔日信件跟女兒說,真的過不下去的話,就上京找舅舅跟姨母。

  周華貴也想像母親養大自己那樣的養大兒子,可是她沒辦法,母親會刺繍、會算數,腦筋靈活,她完全做不來。

  把母親的後事辦完,她身邊只剩下二十兩銀子。

  京城的路很遠,二十兩其實不多。

  租不起馬車,只能用走的。鞋子破了,就拿針線補。天氣不冷時就睡路邊、睡廟宇,下雨了這才會找客棧。

  周華貴雖然出生不富裕,但在母親跟相公的照顧下並沒有吃過什麼苦,要不是為了兒子,她真想隨著母親一起去算了。

  她先去找大舅,大舅已經不在,去找小舅,小舅也已亡故,只能來找已經出嫁的姨母,心裡也不是不害怕,萬一姨母不在或者不見她,她要怎麼辦?

  所幸母親在天保佑,姨母見了她。

  此時見姨母望著自己的眼神十分憐惜,周華貴更是忍不住放聲大哭,一路行來的委屈、無助、旁徨,全都哭出來。

  她想娘,想相公,可是她只剩下兒子了。

  姨甥倆抱著哭泣,許久才停下來,熊嬤嬤端過水來給兩人洗臉。

  許氏拉著周華貴的手,“別怕,姨母在,以後定不讓你們母子吃苦。”

  說罷,拉過小小的薛文瀾,“你有個也是六歲的表弟,以後就一起讀書寫字,賀夫子很有名,跟他學,以後考秀才、考舉子、考進士,給你娘爭個誥命,嗯?”

  薛文瀾用力點頭,又安慰母親,“母親別哭,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給我們薛家爭光。”

  周華貴破涕為笑,“還不快點謝謝姨婆。”

  薛文瀾入京後沒遇過好人,還看盡臉色,姨婆是第一個好人——不對,還有前幾天那個說是她表姊的小姑娘。

  她給他系上的兔毛圍巾很暖。

  那金鐲子當了一百二十兩,他們又回去剛進京城時的那間當鋪,把他爹留下的那塊玉佩贖了回來,娘把那塊玉佩重新給他掛上,說這塊玉佩就像爹在一樣,會一直保佑他的。

  那個兔毛圍巾他放在包袱中,捨不得戴,怕弄髒了……

  他的小表姊眼光燦燦,笑起來的樣子溫暖極了。

  天色已晚,要開新院子肯定來不及,於是管家帶了周華貴跟薛文瀾入駐客院——宋波朋友多,客院是天天打掃得很乾淨的。

  熊嬤嬤帶著幾個粗使丫頭過來,讓兩母子好好洗了舒服的熱水澡,趁這間隙,管家娘子已經去取了衣服過來——給周華貴的四套是汪蕊還沒穿過的冬衣跟睡衣,給薛文瀾的四套則是宋新天還沒穿過的。

  時間太晚,店鋪早關了,現在做又來不急,只能讓人勻新衣服過來。

  晚餐送來,三葷三素,葷的是宮保野兔、雞絲銀耳、薑牙蟹肉,素的是杏仁豆腐、綠蔬鳳尾、清炒大白菜,甜點是紅豆湯。

  周華貴除了酒席,沒吃過這麼好的菜。

  熊嬤嬤雖然是跟著許氏的,但聽到二小姐後來落魄成那樣,內心也很憐憫,知道下人都是看人下菜,於是親自服侍。

  丫頭端了金盆過來,熊嬤嬤笑說:“薛太太跟表少爺洗洗手,便開始吃飯吧。”

  母子倆這才知道,那放著茶葉的銅盆是用來洗手的。

  一旁還有丫頭拿著乾淨的布巾給他們擦手。

  安安靜靜的吃完飯,丫頭撤下席面,熊嬤嬤知道他們母子還有體己話要講,就退了出去,順便把門關上。

  花廳裡,只有燭火搖曳,還沒下雪,用不著燒炭,但怕他們冷,熊嬤嬤還是命人放了幾顆燒熱的暖石。

  周華貴摟著兒子,松了一口氣,“文瀾,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薛文瀾點頭,“兒子一定給您爭口氣。”

  “這個家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對我們母子如何,但有你姨婆在,倒也不用怕了……還有前兩天那個小姑娘,要不是那只金鐲子,我們這兩日都不知道要住哪。還有你爹那塊玉佩,幸好能贖回來,這玉佩就算普通,那也是薛家家傳的東西,你要好好留著,知道嗎?”

  “兒子知道。”六歲的薛文瀾靠在母親懷裡,“娘,外祖母當年怎麼不帶著你就先上京?那些信都那麼久了,外祖母還留著,可見她也想念京城。”

  “當年所有人都勸你外祖母不要嫁給你外祖父,說他不好,外祖母偏不信,後來想了辦法讓兩家同意。”周華貴說得隱晦,其實她也不明白,是父親酒後說出來的,他們當年先做了夫妻,逼得兩家同意他們成親,“你外祖母排除眾議嫁入周家,沒想到周家真的那樣不好,外祖母羞愧,所以不敢回京找哥哥姊姊——說來也是娘沒用,若我會算數,好歹能找個算盤娘子的工作,可偏偏娘什麼也不會,帶著你一路吃苦,還擔心受怕。”

  “娘,您別這麼說,兒子只要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聽到兒子這樣講,周華貴欣慰,“娘也是,有你就好了。文瀾,你記得,就算你姨婆好,我們也是寄人籬下,家裡其他小少爺、小小姐不知道會怎麼對你,但無論如何你都要忍耐,我們沒有地方去了,就算挖苦你,你也忍著,把精神放在讀書上,好不好?”

  六歲的薛文瀾歷經家變,這一路又看盡人情冷暖,點點頭,“兒子知道,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考舉子、考進士,讓娘風風光光離開這座大宅,自己當主人。”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5 AM

第二章 笑眼彎彎的表姊

  盡孝,是宋家每天的例行公事。

  吃完早飯後都要到許氏的院子,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說說話、看看孩子,如果遇到需要祭祀或者上廟就有點話聊。

  在翠風院用過早膳,宋有福就出門找朋友了——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自家老母自己不去看,卻要妻子兒女去探視跟問安,要說宋有福是做什麼大生意,汪蕊也就算了,偏偏宋有福也不是。

  宋家先祖爭氣,累積不少財產,這幾代子孫卻是不行,就靠著收租過活。什麼是收租,就是一年看兩回帳本,其他的日子就用來跟朋友喝喝小酒、逗逗鳥。說來是很不像話,不過宋有祿跑了,宋家只剩下宋有福,宋波跟許氏便慣著這個二十幾歲的兒子,只要不賭,啥都好說,跟朋友喝酒下棋?去去去。遛鳥鬥雞?可哥可。只要宋有福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飯,那就是孝順頂天的好兒子。

  嫁入宋家八年,汪蕊也想開了,反正自己現在膝下有宋心瑤跟宋新天,好好養育兒女就是了,宋有福想做什麼都隨便他。

  給宋心瑤系好錦繡披風,又整理了宋新天的襖子,看看宋心梅跟宋心湘,都還行,後面帶著陳姨娘跟趙姨娘,大隊人馬這就往許氏的松桕院前進了。

  路上看到二房的朱氏,兩妯娌各有親熱——要說宋家能過得這麼和平,人口簡單絕對是最大的原因。

  二房宋有祿跑了,自然沒孩子,孩子就是底氣,沒孩子的二房根本不可能跟大房爭。

  至於陳姨娘跟趙姨娘都只生女兒,有什麼好跟正妻嫡子爭的。

  所以說汪蕊過得很順心,雖然有些煩人的小事情,但那都好說,比起幾個姊妹的夫家,她算是過得最清幽的了。

  一群人穿過垂花門,進入了松柏院,坐定後熊嬤嬤才往內廊請許氏出來——以往是這樣子的沒錯,但今日卻不同。

  扶著許氏出來的是個漂亮少婦,少婦手上還牽了個長得十分俊的男孩。

  汪蕊跟朱氏妯娌多年,默契還是有的,此時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疑惑,這這這這誰啊?

  倒是汪蕊靈活些,見那少婦面容跟許氏有三分像,心想莫不是許氏那邊的親戚?可也不對啊,他們跟許氏的娘家許家來往得不錯,年年都要見面的,都沒見過這少婦,許家同齡的男孩都小猴子似的,上房揭瓦的沒一刻安靜,也沒能像這孩子這樣沉得住氣。

  許氏坐下了,拉著那少婦跟孩子坐在自己身邊,汪蕊一個警醒,許氏這是在暗示這少婦可不是外人。

  汪蕊很快堆起笑意,“老太太早,這娘子長得可俊了,孩子也水靈,媳婦瞧著就想結交,老太太也不給媳婦介紹介紹?媳婦心急著呢。”

  -汪蕊此舉正得許氏心意,她當家多年,又怎會看不出來周華貴個性怯怯懦,文瀾是個護母的好孩子,可惜年紀太小,有心也無力。

  剛剛在內間時,華貴便一臉不安,反倒是文瀾這孩子一直跟他母親說話,轉移注意力。

  她這個姨祖母看在眼中,忍不住也點頭。孩子是好孩子,只要好好栽培,將來一定能給華貴當依靠。

  出得大廳,見大媳婦這樣主動,許氏很高興,“這是我嫁入周家的小妹留下的女兒,相公姓薛,這是她兒子,叫做薛文瀾,以後就住在我們家,我打算開雁陽院給他們母子住。”

  轉而向周華貴道:“華貴,這裡都是自己人,這是你大表嫂、二表嫂。你大表哥忙,可能要過幾日才會見得到,你二表哥雲遊四海去了。你大嫂跟二嫂都是好人,以後不明白的都可以去問問。”

  周華貴點點頭,有點不安的,“華貴見過大表嫂、二表嫂。”

  “都是自己人。”汪蕊笑意盈盈的說:“既然已經嫁人,以後府上還是稱呼薛太太吧,表示尊重,老太太您瞧這樣可好?”

  許氏點點頭,“好,那你發落下去吧。”

  不管叫周華貴為表小姐還是姨小姐都很奇怪,不如直接叫薛太太,汪蕊這也是留個心思——她可是汪家教養出來的嫡姑娘,一見這陣仗哪還有什麼不明白,肯定是落魄親戚上門了,許氏捨不得而已。

  如果一直喊著“薛太太”,等同也在提醒,你是外人。

  現在孩子小就罷了,以後孩子大了可得搬出去啊,這是宋宅,你們姓薛,別想在這邊養老。

  至於為什麼夫君沒來,也不用問了,反正不是走投無路,沒人會這樣來依靠遠房親戚的,口音都不是京城口音,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倒有點像是南方人。

  身為大房太太,汪蕊想得很多,除了要保障自己的權利,也要討許氏開心,於是笑說:“老太太,媳婦有個建議,您聽聽成不成?”

  汪蕊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許氏於是點點頭。

  汪蕊笑道:“文瀾跟心瑤幾個孩子的親戚關係有點遠,真要那樣稱呼倒顯得生分了,不如大家就當表兄弟姊妹,這樣親熱些,以後文瀾就是表少爺,也讓下人知道薛太太不是外人,是我們自己人。”

  這正合許氏心意,不然喊著外再從表哥,外再從表姊,怎麼想著都很生分。

  華貴的稱呼也是,喊她表小姐,但說是小姐又有個兒子,但喊薛太太,又怕不長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媳婦這樣說最好。

  於是露出滿意的神色,“這樣挺好。”

  汪蕊討好的說:“一家人,本就該親親密密。”

  周華貴胸口的大石放了下來,她只是生性怯懦,但不是傻,別的不說,大表嫂至少態度說明了,不排斥他們的。

  只要不排斥他們,不給文瀾臉色,其他的什麼都可以。

  就算只是裝裝樣子也沒關係,怕的是連裝都不肯裝的,那才讓人不安。

  朱氏見狀,也笑說:“媳婦也想著人多熱鬧,我院子裡養了幾隻貓狗都很通人性,薛太太跟文瀾要是喜歡,可以過來看看。”

  許氏看到兩個媳婦都釋出善意,拍了拍周華貴的手,臉上就寫著:看吧,姨母怎麼會騙你,你兩個嫂子都好說話呢。

  汪蕊心想,安撫好大的,接下來要安撫小的了,笑說:“文瀾幾歲了?”

  周華貴連忙回答,“六歲又五個月。”

  “剛好在中間呢。”汪蕊笑咪咪的對著四個孩子說:“那個小兄弟叫做薛文瀾,以後是自己人。文瀾,這是你表姊,叫做心瑤,這是表弟新天,大表妹心梅,二表妹心湘,都只小你不到一歲,以後就一起讀書一起玩。”

  許氏笑駡,“都六歲了,怎麼還顧著玩?”

  汪蕊喊冤,“媳婦就想趁著還沒下雪,讓孩子們樂一樂,等下了雪,哪都去不了了,得等明春才能活動筋呢。”

  廳上眾人都笑了起來。

  許氏對宋心瑤招招手,“瑤兒,過來祖母這裡。”

  宋心瑤移動著小腳步,走到祖母身邊。

  許氏一臉疼愛。心瑤本就懂事,加上華貴早上也跟她說了一個小姑娘送了她金鐲子解難之事,要不是孫女有幾分好心,說不定華貴跟文瀾會凍死在路邊,那麼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妹妹的下落,想想不禁後怕。

  許氏表情和善,“家裡你是姊姊,雖然只大上幾個月,那也是姊姊,以後好好照顧表弟,知道嗎?”

  宋心瑤清脆的回答,“孫女知道。”

  “好了,我們大人要說事情,你們幾個孩子出去玩吧。”

  汪蕊佯裝埋怨,“老太太還說媳婦呢,現在不也讓孩子出去玩?”

  許氏噎住,然後大笑,“說不過你。”

  幾個孩子走出松柏院。

  由宋心瑤帶頭,說了一下年紀,依次是宋心瑤,薛文瀾,宋新天,宋心梅,宋心湘。

  薛文瀾有點意外,他還以為宋新天是最小的弟弟,沒想到居然是宋心梅跟宋心湘的哥哥。

  宋心瑤心想,自己既然是小姊姊,還是得招呼好小弟弟,於是笑說:“表弟,我帶你到走一圈。”

  薛文瀾一臉平和,“多謝表姊。”

  已經是懂得自尊的年紀了,他知道什麼是寄人籬下,但也知道什麼是情勢比人強。

  外婆還在時就跟他說過,自尊心是最沒有用的東西,自尊心跟一條豬肉,她選一條豬肉,至少豬肉能吃,自尊心一點用都沒用。

  加上昨天晚上母親跟他諄諄教誨,他也能明白什麼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有屋子可以遮風檔雨、有食物可以吃,他才能長大。長大,這樣才能有希望。

  懂事以來,薛文瀾過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鄰居的孩子從小就在家裡幫忙,他卻在四歲就被外婆送去學堂啟蒙。外婆說了,學會寫字、學會算數,將來就不用吃苦,等他大了,給他娶個好姑娘,人生會很幸福。

  可是他還是吃了苦。

  從江南到京城,好遠、好累,人心好壞。

  他從一個被呵護的孩子,在這幾個月中懂事了不少,雖然力氣不大,雖然什麼活也幹不了,可是他懂,他終於懂得外婆口中的“要堅強起來”是什麼意思。

  他得先長大,才能說到其他。

  “表哥、表哥。”宋新天很高興,“以後我們一起玩!”

  家裡都是女孩子,終於來一個小哥哥,宋新天歡喜得不行。

  宋心梅嗤的一聲,一臉不屑。什麼表哥,不過就是乞丐親戚,就祖母好心收留,想到以後家裡有這麼一對窮母子,整個人都不舒服——但想了想,又覺得不錯,庶女總是低人一等,但就算是庶女,她也是姓宋,是宋家的小姐,這個什麼薛文瀾的,來了宋家是做客,地位肯定比自己低。

  想想有點高興,但又有點看不起,宋心梅一向看人下菜,知道親近薛文瀾也沒好處,當下只說了一句“我要回房學琴,心湘,你走不走?”就走了。

  宋心湘雖然尊敬宋心瑤是姊姊,但也不敢不聽宋心梅的話,匆匆一禮,這就離開。

  宋心瑤笑說:“表弟不用管她們,她們都是這樣的,也不是針對你。來,我們去花園,宋家的菊花開得可好了,表弟喜歡菊花嗎?”

  薛文瀾其實對菊花沒有特別的偏好,但面對宋心瑤那樣一張笑意盈盈的小臉,也潑不下去冷水,於是點頭,“喜歡。”

  七歲還沒男女之防,也是宋心瑤心大,直接牽著薛文瀾的手便逛起院子。

  深秋,水錦花已經盛開,沿著花牆走過去,一片緋紅,在蕭瑟的節日裡增添了一分活潑的氣息。

  天空偶有飛鳥經過,停在枯枝上,嘰嘰喳喳,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風中有點桂花香氣,隱隱的,不明顯,卻因為這樣讓人醒神。

  花園不遠,很快到了。

  薛文瀾就看到一盆一盆顏色新奇的菊花——以前在江南,他只在寺廟看過這樣大的花園,沒想到會有人在住家也用上這麼一塊。

  菊花不都是黃色的嗎?怎麼還有綠色跟紫色的?

  開得跟碗口一樣大,跟他以前看到的菊花完全不同。

  “祖母喜歡菊花,所以種得多。”宋心瑤跟他說:“有些只有京城才種得出來,像是這個綠菊花的土是特別從北方運來的,不然根本種不出。爹爹說菊花性高潔,所以陶淵明最是喜歡,表弟你說是不是?”

  “先生也是這樣說的。”

  宋心瑤聽懂了,是“先生”這樣說,不是他薛文瀾這樣說。“我們是表姊弟,以後是一家人,不用如此拘謹。”

  小姑娘眉眼彎彎,小臉蛋肉嘟嘟的,薛文瀾便也嚴肅不起來,“陶淵明喝酒成癮,賢妻辛苦持家,替他養前妻的孩子還被他嫌棄,我看也不是好人。”

  宋心瑤拍手大笑,“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表弟跟賀先生上課時切莫如此講,賀先生很喜歡陶淵明的詩,便見不得人家說他不好。”

  薛文瀾見狀,心情不由得好了些——母親的緊張感染了他,他再驕傲,終究只是個六歲孩子。

  此刻見宋心瑤笑靨如花,不禁露出一點笑容。

  兩孩子繼續看菊花,“菊花”雖然不過兩個字,但學問大,除了顏色,還分品種,各種土質種出來的都會有差異,宋心瑤一一解釋差別在哪,薛文瀾便也專心聽著——以後,他就要在京城過生活了,京城人怎麼過,他就要怎麼過,如果京城的孩子懂菊花,那麼他也要懂。

  兩人說著,突然一聲喵嗚,一隻大白貓跳了過來。

  薛文瀾眼睛睜大了,沒有哪個孩子不喜歡小動物。

  “那是叔娘養的,叫做‘彩霞’,喜歡人摸又性子傲,你別理它,也別看它,等一會它就自己過來蹭你腳邊,你過一會再摸它,它就不會跑了。”

  薛文瀾聞言,便不看那貓。

  就見彩霞故意在兩人面前走過來、跳過去,發出喵喵聲想引人注意,都沒人理,又過一會,果不其然,自己過來蹭薛文瀾的袍子角。

  “看。”宋心瑤笑說:“表弟忍一會再摸,你現在摸,它就跑了,過一會,它就躺在地上任你摸了。”

  薛文瀾忍住,又過了一會,在宋心瑤的點頭下,這才伸手撫了一下彩霞的背,軟軟的、暖暖的,手感好極了。就見彩霞繼續聞他,他又摸了好幾下,彩霞也不走了,直接往地上一躺,尾巴還晃了晃。

  彩霞胖得很,摸起來極其舒服,薛文瀾臉上露出喜歡的神色。

  過一會,一個嬤嬤聲音傳來,“彩霞?彩霞?”

  彩霞一聽,便朝著那聲音奔去,一溜煙的跑了。

  宋心瑤微笑,“彩霞是叔娘養的貓,叔娘那裡貓貓狗狗不少,會跑出院子的只有彩霞,表弟要是喜歡,以後我帶你過去,叔娘很喜歡我們過去玩。”

  薛文瀾終於露出一點六歲孩子該有的樣子,點頭說:“好。”

  周華貴跟薛文瀾母子就在宋家住下了。

  宋波不管家裡已經許久,加上許氏持家多年十分辛苦,他心想反正只是多兩口人,於是一也不是很在意。

  至於宋有福就更好說話了,啥?表妹?隨便,反正不用他張羅就好。

  老太太對這外甥女跟外甥孫十分上心,不過才幾天就帶著他們母子回了大哥家跟大弟家裡,大哥跟大弟雖然已經亡故,但妻子在、兒女子孫都在,只要一樣姓許,親戚關係就永遠不會斷,老太太是典型的京城思想——多見一面就多一分情,將來就多一條路。

  周華貴不是不感慨,十幾天前她自己上門找大舅跟小舅卻被直接趕出來,小舅家的門房還潑了他們一身鶴水,這回有姨母帶路,兩家都大擺宴席歡迎他們。

  江南到京城,京城到進入宋家,周華貴跟薛文瀾都體會得很多,別人怎麼對他們都過去了,也不想記得,重要的記得許氏的好。

  周華貴總是不忘跟兒子說,好好讀書,將來有成就也要孝順老太太,還有兩位表舅母。

  汪蕊踉朱氏都是聰明人,不會跟自己婆婆杠上的聰明人,婆婆喜歡,她們就招呼,如此一家和樂。

  周華貴自然很感謝,她自己是什麼都做不了的,只能把期望放在兒子身上,以前在江南讀書,那邊的私塾先生就說過,文瀾很聰明。

  許氏尋覓自家小妹太久,好不容易有個音訊,一下拜訪親戚、一下上香,在寧山的觀音廟一捐就是五百兩,又給薛文瀾跟宋新天點了智能燈。

  重點是還要請人去把周華貴跟薛文瀾的戶籍入了京城,這通常要三五個月,不過宋家有錢打點,自然幾日就好。

  落了戶籍,將來才能直接在京城報考童生跟秀才,不然還得回到江南去,太舟車勞頓了。

  那麼遠的路,別說女人跟孩子,就算是大人也累得夠嗆。

  然後得準備讀書了。

  宋新天本就在讀書,薛文瀾的文房四寶卻要買過,許氏讓鋪子的人把好貨都送過來。

  薛文瀾還不懂得看東西的好壞,許氏興致很高,親自幫這甥孫挑了一套,跟宋新天差不多檔次的好東西。

  小孩子的心很容易融化,感受到許氏的真心誠意,薛文瀾也想著要好好讀書,將來若能,一定要報答宋家。

  一番張羅,弄了快二十天才塵埃落定。

  薛文瀾進入宋家裡的書院——平日,賀先生就在這裡教授書籍。

  上午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念詩詞、古書、琴棋書畫都要輪著。下午女孩子回翠風院學習刺繡,男孩子則準備四書五經,晚飯前男孩子還要學半個時辰的武術——當然不是為了考武狀元,而是宋新天體弱,大夫說要運動,運動活絡筋骨,比吃藥好上百倍。

  薛文瀾來了,自然一起學。

  沒有哪個男孩子不好武,雖然沒學過,薛文瀾興致勃勃。

  至於宋新天可高興了,以前都只有他一個人跟著武師學,好無聊,現在有人陪,感覺就不那樣無聊了。

  宋新天啟蒙得早,賀先生教授得又扎實,所以程度比薛文瀾還要好上一些,不過賀先生考教過後,發現薛文瀾只是欠缺名師指點,本人其實是聰慧的,所以還多花了時間給他補課,讓他快點把程度跟上來。

  一日,天空飄下了雪。

  冬天真的來了。

  冬天一來,感覺過年就不遠了。

  一日,梅花綻放,園中飄散冷冷暗香,過年的氣氛真的來了。

  年夜飯又熱鬧又豐盛,二十四道大菜,每個人都吃撐了,許氏給每個孩子五兩金子的大紅包。

  宋有福跟汪蕊也會給,荷包是五兩銀子,至於宋有祿雖然不在,朱氏也代表丈夫給了五兩銀子。

  小孩子們磕了三個頭,都發了一筆小財——小少爺跟小小姐,月銀是一兩而已,這回一下收入了五兩金子跟十兩銀子,人人都很開心。

  吃完飯,宋心瑤帶頭出去放煙花。

  薛文瀾第一次放煙花,一點火,煙花在黑暗中綻放光燦的火光,十分漂亮。

  夜空沒有月亮,星星一顆一顆的,撲滿整個黑幕。

  薛文瀾突然好想外婆,也想爹一雖然,他對爹沒有任何印象。

  爹留給他的,只有一塊家傳玉佩。

  沒見過一個人,怎麼會想念呢?但他真的想,懂事以來的每個過年,他都想,如果爹在就好了,他想跟爹一起玩,騎在爹爹的肩頭上去看廟會……

  一隻溫暖的小手拉住他,“表弟,這給你。”

  一回頭,是宋心瑤彎彎的笑眼,手上拿著個紅燈籠。

  “我們去後花園探險。”她說。

  宋新天樂了起來,“我就等這個。”

  為了讓少爺小姐們探險,後花園的燈籠全滅了,一人拿著一個紅色燈籠,由宋心瑤帶隊,沿著回廊開始往前。

  宋心湘膽小,一下擠到宋心瑤身邊,“大姊姊,黑黑的好可怕。”

  “讓池嬤嬤帶你先回去好嗎?”

  “不要,我要去。”

  宋心瑤一點妹妹的鼻子,“又怕又要跟。”

  年夜飯後探險對宋家的孩子來說,可是大事,原因就是後花園假山多,假山內有人可以通過的走廊,其實明明都是自己家裡,可是一旦變黑變安靜,那就變得可怕。

  一進假山,宋心湘果然大叫出來,“啊,有影子、有影子!”

  宋心瑤笑說:“那是我們的影子。”

  0這時一陣風吹進來,他們還站在假山口而已,宋新天的燈籠突地滅了,他嚷了起來,“姊姊!救我、救我!”

  宋心瑤在最前頭,倒是薛文瀾先了一步握住宋新天的手,“別怕。”

  感覺得出身邊有人,宋新天很快說:“表哥、表哥,你拉著我,我不睜開眼睛了,你拉著我!”

  幾個孩子在嬤嬤的護送下進了假山洞。

  空間狹窄黑暗,只有燭火被風吹得晃動的光。

  風呼呼的吹,聽起來有點可怕。

  宋心梅這下也有點怕了,心裡犯著嘀咕,覺得自己來幹麼,伸手想拉住宋心瑤的披風,入手卻覺得手感不對,這太刺了,不是貂毛啊,用燈籠照了照,老虎皮披風?她拉到宋新天了?不管,有人拉著就行。

  直到出了洞口,幾個丫頭在那邊等,她才看清自己拉到的是薛文瀾。

  薛文瀾入住宋家後,她一直沒給他什麼好臉色,想到自己拉了別人一路,連忙放手,責怪起來,“知道別人拉錯了怎麼不吭聲。”

  薛文瀾只是淡淡的說:“我背後又沒長眼睛。”

  “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在後面,你卻說不知道我?”

  “我又不在意你,何必管你在哪裡?”

  宋心梅氣結,她雖然是庶女,卻承襲了陳姨娘的容貌,雖然年紀小小已經是美人胚子,每次許家親戚來玩,表哥表弟都是對她諸般討好,比對嫡女出身的宋心瑤還要殷勤,她也一直以此自滿,是嫡女又怎麼樣,表哥表弟喜歡的可都是她。

  可偏偏來了個薛文瀾。

  母親說他是表哥,他卻跟許家表哥表弟不一樣,完全不來討好她,明明就是寄住在宋家的窮親戚,還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見到她這個宋家小姐也不知道夾著尾巴跑。

  現在聽聽他說什麼?怎麼可以不注意她?她長得這樣花容月貌,人人都應該來討好她。

  宋心梅越想越不甘願,於是開口,“你不過——”

  “好了好了。”宋心瑤怕妹妹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連忙出面打圓場,“現在炸湯圓差不多要上了,我們回大廳吃吧。”

  宋心湘巴不得有這句話,她怕黑怕鬼,但更怕自己跟人家不一樣。趙姨娘跟她說,她是庶女,凡事跟著宋心瑤這嫡女就對了,大姊姊對了,她也會對,大姊姊錯了,她是姊姊,就得頂在先。

  所以雖然不喜歡,但還是跟來探險,可實在又很怕,現在聽到要回大廳吃炸湯圓,忍不住說好。

  回到大廳,許氏笑咪咪的問好不好玩,孩子們都點頭——有人喜歡有人怕,但總體來說能跟同齡人在一起,什麼都是好玩的。

  因為是除夕,所以也沒太早休息,直到亥時,才由宋波、許氏開始各自散去。

  過了一個年,大家都長了一歲。

  對女孩子來說沒什麼要緊,對薛文瀾跟宋新天來說可是十分要緊,因為他們七歲了,再過兩年就是童生考試。

  童生過了,才能考秀才,秀才過了,才能考舉子,舉子過了,才能考進士。

  童生,是一切的開端。

  所以只休息了大年初一,賀先生初二就開始上課。

  課程也有所調整,女孩另外請了女先生教授《女誡》、《持家寶書》等等,至於賀先生'就把心思全放在男孩們讀四書五經上了。

  薛文瀾開始刻苦的讀書,下了課還在書院背書,直到吃飯時間才回雁陽院,吃飯洗漱完,點起燭火又是念書。

  文章每天寫,寫完了就讓賀先生批改,回來一定把不足之處再重新讀個十餘遍。

  周華貴看在眼底,心疼又欣慰。

  他們母子沒有退路,只能靠兒子苦讀。

  時間過得很快,夏天來了又走,樹葉開始轉黃,轉眼他們已經入京一年。

  薛文瀾努力數月,讀書的品質有大幅提升,賀先生對他期望也大,更是加倍督促,所有的餐都餐讀起來、背起來,書永遠沒有讀完的時候。

  又過年了。

  這個過年,薛文瀾更自謹,只放了自己幾個時辰吃年夜飯。

  在宴廳,許氏讓他好好讀書,但也要注意身體。

  薛文瀾見到八、九個月沒看到的宋心瑤,她長高了一點,自己應該也是長高了,每次量身做衣服,繡娘都說他長得快。

  吃完年夜飯,薛文瀾沒去探險,而是選擇回到雁陽院寫文章。

  不過是個孩子,字還不夠剛勁,賀夫子說,得多練。

  距離童生只剩下一年,他一定要考上才行。

  人一旦專注,便不覺得四季流轉。

  不管是穀雨還是白露,都不關他的事情,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讀書。

  報名了。

  五月初一,薛文瀾跟宋新天上了童生考場。

  全京城有讀書的孩子都來了,有些跟他們差不多大小,有些都十七八歲了還在考童生——沒辦法,東瑞國規定如此,九歲可以開始考,考上為止,考上了,才能考秀才。

  放榜那日、宋家當然十分緊張,一早就派人去紅榜處等。

  至於薛文瀾跟宋新天,當然還在書院——賀夫子說了,童生如果不上,還是要讀,如果上了,依然得讀。總之,除非考出個前程,否則不要管其他什麼大事。

  這次京城考上的童生,共有八百二十名。

  名單很長很長,其中不乏同名同姓,所以姓氏底下,還會加注一下住在哪條大街,以免讓人白歡喜一場。

  宋家的大廳上,一面聊著天,一面都是往外看。

  宋家不缺錢,缺的是光宗耀祖。

  終於,小廝飛奔進來,一路大喊,“少爺跟表少爺都中了、少爺跟表少爺都中了!紅榜上都有名字,南二十七大街。”

  許氏站了起來,一下又激動的癱軟在椅子上,汪蕊、朱氏跟周華貴連忙上前關心,熊嬤嬤手腳俐落的從腰包拿出藥油,給許氏抹在鼻子下麵。

  周華貴全身顫抖,兒子中了。

  許氏揮揮手,“沒事,讓人進來說清楚。”

  那小廝進來,“少爺是第六百二十三名,表少爺是第一名,主審官還寫了文章嘉許。”

  周華貴一聽,突然暈眩,往後倒了過去。

  汪蕊連忙接住,又關心兒子成績,但現在人倒在她懷中也不能不理,只好先喊著叫大夫——許氏跟周華貴這樣,今日不喝甯神湯怕是不用睡了。

  那天,宋家在門口灑銅錢,好好的熱鬧了一番。

  薛文瀾的文章也被貼出來了,讓大家看看這是第一名的文章,好叫眾人服氣。

  眾人只見字跡挺拔,文筆流暢,引經據典的顯示讀書扎實,這還有什麼好說,不服氣都不行。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薛文瀾似乎開了竅,十二歲通過秀才考試,短短兩年,十四歲就上了舉子紅榜,成為東瑞國最年輕的舉子,而且還是以第五名錄取。

  現任的一品太尉鐘大人當年是十五歲考上舉子,這記錄懸了三十餘年,終於又讓人打破,一時間薛文瀾變得家喻戶曉,京城鋒頭無二,連皇上都來口諭嘉許他好好讀書,期待他將來殿試。

  周華貴高興的病了一場,真的是高興病了。

  大夫說就是太喜悅才會頭暈站不起,吃幾帖藥,緩一緩就可以。

  至於宋新天,兩次秀才失利,終於在十四歲考上秀才。

  比是比不上薛文瀾,但十四歲的秀才也算很年輕,許氏也是高興得給觀音廟捐了一大筆善款。

  考上舉子,薛文瀾終於給自己放了假。

  他回江南一趟,祭拜了外婆,也祭拜了父親的衣冠塚。

  在最親愛的人面前,十四歲的少年發誓,自己一定要更上層樓給母親爭口氣,也給自己爭口氣。

  不只是舉子而已,他還要考進士、殿試,他要讓外婆跟父親替他驕傲,他要給母親掙誥命,給自己掙前程。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6 AM

第三章 小姐少爺的親事

  十五歲的宋心瑤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忍不住歎氣了一聲,唉。

  到了說親的年紀,各種宴會簡直沒完沒了,累,但又不得不去。

  畢竟終身大事呢,她可不想完全靠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太可怕了,祖叔那邊的堂姊乖乖地按照爹娘的安排,結果給她嫁了個好色鬼,院子妾室一大堆,因為爹娘覺得那戶人家有錢好,媒婆說,那少爺可俊啦。

  俊,真的俊,但花心,俊有什麼用,堂姊成親後天天哭,但後悔也來不及。

  為了害怕自己爹娘也一時不查,宋心瑤很堅持再累都要自己看過未來夫婿人選,眼睛不會騙人,只靠一兩眼就要定終身雖然有點可怕,但雙眼澄澈的話,應該歪不到哪裡去吧。

  丫頭小雅喜孜孜的道:“小姐真好看。”

  宋心瑤瞧了瞧銅鏡,“還行吧?”

  大雅連忙說:“哪的話,小姐是真的好看,這回賞荷能遇上合適的公子就好了。”

  “你家小姐我也想哪,不過月老不理我,我又有什麼辦法?”

  十五歲已經不能再拖了,何況她後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呢,自己不出嫁,後面的都不用成親了。

  想到弟妹親事,宋心瑤倒是露出笑意,新天雖然略矮小,不過十四歲的秀才在京城還是吃香的,再讀個十年差不多就能上舉子,上了舉子就能捐官,所以自從宋新天考上了秀才後,打聽的人家頻頻,家裡長輩都很高興,說等他十五就要給訂親,找個賢慧的好妻子,然後一邊生娃一邊準備舉子。

  宋心瑤站了起來,看著梅花窗外刺眼的太陽,哀歎一聲,好熱啊。

  但今天宋家這個賞荷宴就是替她辦的——宋有福相中自己朋友的兒子,段路,汪蕊相中自己閨中密友的兒子,文大豪,因為兩邊各有各的好。

  段路呢,長得俊俏,還是個讀書人,且潔身自好,房中沒有通房,當然也沒妾室。家中兄弟五人,不用擔心婆婆過度管束,至於將來分家也不用煩惱,段家家境富裕,就算是庶子也差不到哪去,何況宋家還在呢,宋心瑤的嫁妝是不會少的。

  至於文大豪呢,早早就給家裡幫忙生意,認得字,但沒精讀,算盤那些倒是打得劈啪響,很受長輩喜愛,將來肯定是要掌家的。房中有兩個打小伺候的通房,這要說好處,就是婆婆就是母親的閨中密友,文太太也是看著宋心瑤長大的,要是嫁過去一定不會虧待她,深宅媳婦,有個好丈夫,不如有個好婆婆來得可靠。

  汪蕊平常是個好妻子,但面對女兒婚姻大事可是一點都不退讓,宋有福多年來不管家務,一時間也拿妻子沒辦法,兩人吵到許氏跟前,許氏說:“都請到家裡來,讓心瑤自己挑。”一槌定音,於是有了今日的荷花宴。

  三天一宴,五天一會,好累哦……

  拍拍臉,打起精神,她可是宋家的大小姐。

  加油,宋心瑤,你可以的。

  宋家的兩層水榭上,坐著幾戶人家——如果只請段家跟文家那太明顯了,當然是辦起一個宴會,請七八家朋友,兒子女兒全帶來,這樣又能讓宋心瑤看看未來夫君的樣子,又不會太過突兀。

  來的有好幾家,費家、倪家、姚家、尚家全來了。

  帶女孩子來的,除了自家女兒跟宋心瑤不錯之外,主要就是奔著薛文瀾跟宋新天這兩門親事來的。

  姚貞貞、尚娟娥、尚娟霏、倪秀英、費子羽這幾個年輕女孩子,也都適婚。

  宋家有個十四歲的舉子,還有個十四歲的秀才,多誘人哪。

  當然,宋家主母汪蕊也不是不會做人情,自然早早把周華貴請來了,周華貴知道要給相媳婦,興致也很高——兒子中舉她高興得大病了一場,後來臉色一直不怎麼好,還讓汪蕊挨了許氏一頓罵。

  汪蕊那個冤哪,大夫請了,補藥熬了,周華貴就是那樣病著起不來,又有什麼辦法。

  所幸隨著時間過去,終於也是慢慢好起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躺床久了,路都走不太好,上個月南行祭祀便沒有去,只讓幾個僕人隨著薛文瀾南下。

  京城裡什麼事情都長著翅膀,大事小事都瞞不過人,人人知道周華貴只是寄居的親戚,聘禮肯定寒酸,舉子雖然可以當官,但至少得二十萬兩疏通銀,宋家不可能給他出這個錢,她只能熬到兒子考進士,正常發派——這要是把女兒嫁給薛文瀾,還得寄人籬下好幾年,可是薛文瀾年紀輕輕就考上舉子,也許不用幾年就能外派了。

  賭唄,反正世事也沒人可以保證,不如賭上一把,要是有個當官的女婿,那自家還不飛黃騰達?

  當然也有人想著這樣不太好,自己閨女嘛,還是捨不得她去看人臉色,可是宋新天就不同了,嫁給他,長子嫡孫哪,就算沒那樣聰明,但慢慢考總考得上,再說當家太太可比寄居太太舒服多了。

  都是為了孩子,水榭的各家太太說著話,十分熱情。

  女孩子在這邊聊天,說最新的繡樣、首飾、新學了什麼曲子,男孩子則在另一端的曲橋中的小亭喝酒下棋,偶爾不經意的瞟過來一眼——雖然是相親本質,但也不能做得太明顯,萬一好事不成,說出去就太難聽了。

  宋心瑤一邊跟小姊妹說話,一邊假裝不小心的看著曲橋上的小亭。

  天殺的相親宴,隔著這麼遠是能看見什麼?

  連臉都看不到,她能怎麼選?

  可是偏偏最晚中秋就得做決定,備嫁要半年,她得在十六歲出嫁才行,十七歲就太晚了,京城會流傳起她哪邊有問題的消息,然後連帶弟妹都會被影響。

  倪秀英擠到她身邊,“心瑤可有想法了?”

  “你呢?先說你?”宋心瑤雖然個性爽朗,不拘小節,但也不是粗疏性子,她跟倪秀英並沒有很熟。

  “沒有、沒有、沒有。”倪秀英連忙搖手,“就想著你喜歡誰,我讓弟弟過去幫忙打聽打聽。”

  “謝謝你啦,不過我自有打算。”

  宋心瑤跟倪秀英不熟,跟她的龍鳳胎弟弟倪光宗更不熟了,把自己喜好跟這兩姊弟講,這要是傳出去,就變成她宋心瑤是個花癡了。

  倪秀英吃了口涼糕,也不走,也不開口,宋心瑤只是好笑,她跟費子羽不錯,但費子羽此時又被倪光宗留著說話,看費子羽的表情也沒有想跑的樣子便不過去打擾了。

  費子羽今年也十五歲,倪光宗也是十五,兩家其實都是不錯的門戶,若是好事能成,今日也不枉大家都頂著烈日曬太陽。

  什麼荷花宴哪,真的好熱哦。

  端上來的荷花酥、荷花羹、蓮子銀耳湯,她都不想吃,她現在想喝酸梅湯,酸酸甜甜,一碗下去消暑解渴。

  倪秀英又小聲說:“今日怎麼沒見你弟弟?”

  說起弟弟,宋心瑤一臉好笑,“大舅舅昨日讓人傳來消息,說買了一批好的小馬,他一早就興沖沖挑馬去了。他一直想養馬,不過好馬得碰運氣,成馬養不熟,小馬又不好買,好不容易有了,哪裡等得及,怎麼,你弟弟有事情找他?”

  倪光宗有兩個偶像,一個是薛文瀾,一個是宋新天。因為倪光宗自己考到現在連童生都沒過,有時候會藉口來問學問,溜出家門透透氣。

  “也不是啦……”

  看著倪秀英微紅的耳朵,宋心瑤突然覺得自己是豬,大概一直想著自己的事情,不然都這麼明顯了,怎麼現在才看出來。

  現在看重宋新天的,不是看中宋家的家世,就是看中他的未來性,因為弟弟外型真的比較不佔優勢,所以只能用其他方面來彌補。

  可是看倪秀英這害羞的樣子,明明是喜歡弟弟的。

  於是招手叫過一個嬤嬤,“去問問大少爺回來沒?若回來了,讓他到荷花池這裡來見客,今日來了不少客人,他是大少爺,不能不出來。”

  那嬤嬤連忙去了。

  就見倪秀英耳朵更紅。

  身為姊姊,宋心瑤欣喜不已。夫妻有愛,婚姻才能和諧,於是笑咪咪的說:“新天雖然個子不高,不過才十四,教他武術的師傅說,只要好好強身健體,以後還是能長高的。他又愛騎馬射箭,喜歡跑外頭的男孩子啊,心胸比較寬闊,將來不會為了小事情斤斤計較,你說是不是啊?”

  倪秀英“嗯”了一聲,十分羞澀。

  宋心瑤繼續說:“我弟弟人真的挺好的,他上有姊姊,下有妹妹,但還是有男子氣概,心梅跟心湘雖然只小了他幾個月,但父親生氣起來,他也會把妹妹護在身後。他啊,有點死心眼,認定是‘自己人’,胳臂妥妥的往內彎,遇到事情肯定會挺身而出,不會讓人欺負自己人的,哪怕是親爹生氣想罵妹妹,那也不行。”

  這暗示著,就算將來家裡有紛爭,弟弟也會站妻子這邊。

  今天來的幾個小姑娘,姚貞貞最美,但娶個漂亮的,不如娶個喜歡弟弟的。

  母親若是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於是壓低聲音,“你爹娘知道你這番心思嗎?”

  倪秀英的臉頰都快燒起來,半晌都答不出話。

  宋心瑤耐心等著,過了一會,倪秀英才小聲說:“母親知道,爹不知道。”

  倪太太知道,今日還帶她上宋家,分明內心也是同意的,這倒是好辦。婚事嘛,只要家世不要差太多,母親又站女兒這邊,成功的概率就大。

  於是宋心瑤更小聲的說:“過幾日我請母親上門拜訪,可好?”

  就見倪秀英輕輕點了點頭。

  至於當事人宋新天當然不用擔心,他們姊弟感情好,宋新天可花了,喜歡姚貞貞的美貌,但也喜歡倪秀英的小家碧玉,他煩惱著呢,現在不用煩惱了,姊姊替他選好了,美貌只是一時的,夫妻和睦才是真實的。

  漂亮的如果不懂得相敬如賓,再美也沒用。

  今日這賞荷宴,雖然沒跟段路以及文大豪說上話,但卻意外有收穫。

  至於自己的婚事,宋心瑤想著還是選段家吧,原因無他,段路潔身自好,光是這點段路就甩文大豪幾條大街。

  宴會結束,回到房中洗了個澡,撤下珠釵,換上常服。今日為了得體,宋心瑤穿了三層衣服,只有一個字,熱!而且頭髮梳得太高,頭超重,現在洗乾淨放下來,也用溫布巾慢慢蔭幹,那就別提多舒服了。

  躺在美人榻上,讓大雅給她掮扇子,小雅給她剝葡萄。

  母親汪蕊總說她懶散。

  懶散一時爽,一直懶散一直爽。

  她明年就得出嫁,嫁人後可不能這樣子了,當然得趁還在自家時多多享享大小姐的福氣,將來想起才不會虧。

  十歲後,宋心瑤已經搬出院子,現在居住在書蘭院,關起門來也算是一院之主,自然過得十分自在。

  要說女子有什麼好處,就是不用讀書考試,所以她可以過得這樣輕鬆。

  “小姐。”一個小丫頭進來,“表少爺來了,問小姐能不能抽個時間。”

  宋心瑤一臉問號,表少爺?薛文瀾?他找她幹麼?

  自從薛文瀾入住宋家後,閉門苦讀,幾乎足不出戶,小時候還一起讀書寫字,可是等到考童生前得加速沖學業的時候,宋家就把男孩女孩隔開讀書了,賀先生還是繼續教男孩子,女孩們則由另一位女先生教導。

  因為這樣,這幾年見面次數不多,兩人大概一年只見四次吧,過年一次、中秋一次、老太爺生日一次、老太太生日一次,偏偏這四個日子都集中在八月到過年,算算已經半年沒見過面了。

  老實說,薛文瀾是一個很好的親戚,因為有他刻苦在先,無形給了宋新天壓力,不然宋新天以前可沒讀書這樣勤快。

  加上他又很潔身自好,宋家三個女兒逐漸長大,他從來不逛花園也不亂走,大日子要出席,他就是跟著母親一起,就算中間撞上了表姊表妹也不讓人有碎嘴的機會。

  薛文瀾因為也不是兒童,小時候跟著周華貴住雁陽院,十歲後許氏開了落勤院給他。

  小時候是嬤嬤服侍,漸漸長大,許氏給了他兩個小廝,一個叫做登高,一個叫做遠志,從小廝的名字不難看出許氏對他期望很深。

  兩人多年來也只是單純的表姊弟情誼,薛文瀾從沒來找過她,這下突然來了,倒是讓宋心瑤摸不著頭緒。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見她,但也說不出理由不見他。

  “請他到涼亭等。”

  洗了把臉,宋心瑤這才離開廂房到前庭的涼亭。

  兩人雖然年年見四次,但都是在宴席上,可沒這樣面對面過,宋心瑤發現薛文瀾雖然比她小幾個月,現在卻比她高半個頭。

  果然過了十二歲,就是男生的瘋狂成長期,連小時候長不太高的宋新天都往上抽高了不少。

  宋心瑤笑問:“表弟怎麼來找我了?”

  薛文瀾這些年每回看到宋心瑤都是盛裝打扮,從沒見過她這樣——散發、常服,身上一件首飾都沒有。

  素淨,卻像空谷幽蘭,有寧靜的美。

  又見她笑語嫣然,原本焦急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於是舉起手上的一本書,“這是我這趟回江南在一個老書鋪找到的,想著表姊或許會喜歡,便買了下來。”

  宋心瑤奇怪,接過手這才發現是一本泛黃的舊琴譜——大戶人家的姑娘,琴棋書畫都得學,她學得最好的是琴,不管快曲、長曲都能絲毫不差的彈出來。

  技巧是有了,不過琴譜難尋,這下看到喜歡的東西,眼睛都亮起來,馬上打開,是一支長曲,曲名是《若河光》,一頁一頁看下,宋心瑤嘴角露出笑意,這曲子她沒見過,而且看音調,中間有一段長快音,她在內心哼了起來,這要是能彈得好,定是佳音一首。

  於是笑意盈盈的說:“謝謝表弟,我很喜歡。”

  薛文瀾松了一口氣。雖然說是罕見的古譜,但他確實也不知道宋心瑤有沒有學過這支曲子,看她翻著樂譜的神色,又是喜歡又是興奮,看樣子是沒學過的。

  “表姊喜歡就好,那我回去了。”他不是打蛇隨棍上的個性,見目的達到便打算告辭。

  “表弟這就回去了,那我多失禮,先生說我的水丹青已經可以見人,我做給你。”

  水丹青是大戶人家才會學的東西,在茶水上作畫,有些是寫吉祥字,有些則是山水,要看天賦,也要看練習。

  薛文瀾心裡高興,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好,那多謝表姊。”

  大雅、小雅聽到小姐要試演水丹青,連忙把東西搬過來,煮熱水、放茶具。水滾了,就見宋心瑤束起袖子在茶水面做了起來,畫的是遠山湖水,水面一艘船,釣公半躺在船上悠然自得,又加上吉祥話。

  薛文瀾這幾年雖然埋頭苦讀,但該學的也沒落下,他雖然不會,但也知道水丹青不易,沒個幾年功夫做不出這樣的東西。

  於是拿起杯子,“表姊手巧。”

  “是吧。”宋心瑤見薛文瀾稚氣未脫的臉上隱隱有風霜之色,知道這一趟來回江南辛苦,於是問道:“表弟這趟回江南,可把事情都處理好了?”

  薛文瀾點頭,“差不多了。”

  他住在宋家一直沒花什麼錢,這幾年的月銀加上過年紅包總共有快三百兩,花錢把外婆跟父親的薄墓都修了,又跟一戶人家約定每月初一十五讓他們去除草燒紙錢,他已經預先支付五年的錢銀。

  至於薛家那些親戚,也不知道哪裡得來的消息,曉得家裡出了個年輕舉子,還回到江南,居然敢來客棧找他,不要臉的自稱大伯父跟二伯父,還說當時的房子只是替他們“保管”,不是真的要奪,船東賠的銀子也只是“保管”,讓他千萬不要誤會。

  然後又講,他現在可是舉子,他們認識好多大戶人家都對結親有意思,他的父親既然不在,就由大伯父做主了,還已經安排好他接下來要去哪幾戶人家做客。

  薛文瀾一概不理,房契不收、銀子也不收,只說自己什麼都記得,以後當了官會回報的——他就要他們提心吊膽,食不安、寢不穩。

  當然這些糟心事情沒必要跟宋心瑤說,於是只簡單講了祭祀的事情,又揀了路上一些風土民情來說。

  宋心瑤聽著聽著,突然笑起來,“表弟回一趟江南,口音又變了。”

  “有嗎?”薛文瀾倒是不覺得,這麼一提,或許還真的又不一樣。

  “人家說小時候的印象最深刻,等表弟老了,忘記京話了,說不定還記得江南話要怎麼講。”

  薛文瀾一怔,老了?他還沒想過這問題。

  他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子孫滿堂嗎?

  跟著誰一起子孫滿堂?

  他心裡有個人——雖然是專注讀書,但喜歡一個人又怎麼忍得住,原本能天天見面,後來變成兩天見一次,等她十歲過後,就只能一年見四次了。

  他沒跟誰說過,也沒人看得出來。

  這是這麼多年來,兩人第一次這樣靠近。

  素淨的她,比起盛裝時更好看……

  他是東瑞國最年輕的舉子,胸中藏書上千,可是沒人知道他內心藏著一個小秘密——那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給小小的他系上兔毛圍巾,那圍巾很暖很暖,還帶著余溫,在那個寒冷的天氣裡,圍起來舒服極了。

  這麼多年來,那個兔毛圍巾一直好好地放在他房間抽斗的最上層,他沒再去打開,但知道那兔毛圍巾的存在,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喜歡……

  一陣風吹過,沿牆而種的薔薇花飄來陣陣香氣,薛文瀾突然警醒,定了定神。

  拿起茶杯,見到茶水面上除了風景,還有四個字:展翅高飛。

  展翅高飛,對他來說是最合適的話了。

  拿起來看了又看,心想,就把這當作是她對自己的期許,下一次考試,一定要考上進士,到時候……到時候……

  “表弟?”

  “我在看,表姊的水丹青做得真好。”

  宋心瑤沒明白他的各種心思,只想著這表弟雖然身世坎坷但從來不刻意討好誰,能說好,那肯定是好的,於是十分高興,“先生說還得多練練,不過現下也來不及,就先這樣吧,我是覺得挺好的,蒙混過關不算太難。”

  薛文瀾明白,“來不及”是因為她已經十五歲,琴棋書畫說白了,都是為了給說親增加資本,但這種需要花費時間才能學習的才藝,絕對不可能在短短數月就大幅進步,於是就算不是盡善盡美,也得拿出來見人。

  他心裡不太舒服,但自己跟宋心瑤又怎麼可能。

  可是如果能等到他考上進士,就有轉圜餘地。

  他儘量讓自己態度自然,“表姊其實也不用這麼急,我這趟回江南,發現十七八歲才訂親的大有人在。”

  “我也想哪,不過我後面還有弟弟妹妹哪,我這做姊姊的不出嫁,不也耽誤心梅、心湘的青春了嘛。說來女子真艱難,新天就算晚個三年也沒關係,我們姊妹要是晚個一年,恐怕京城就會傳我們有問題了。”

  “表姊是明年就要出嫁嗎?”

  “一定,非得,絕對,為了宋家的面子,為了我母親的面子,為了我的兩個妹妹,我不能晚,可惜這挑夫婿又不是挑蘿蔔,今年只剩下一半了,今日賞荷宴也沒什麼結果,不過我看段路還是可以的。”

  薛文瀾內心一緊,表面卻不動聲色,“表姊喜歡段公子?”

  “哪算得上喜歡,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水榭跟曲橋涼亭隔得那麼遠,我看誰都是。一個樣。”

  “那段公子何以得到表姊青睞?”

  就因為他房中沒人唄,你表姊我是個醋罎子,絕對不能允許通房小妾的存在——但這種話當然不適合跟表弟說,於是只道:“聽爹說的,人品還不錯。我以前有個小姊妹,姓龐,行二,自己挑了個俊俏郎君,結果天天挨打,龐三娘嫁的則是家裡老太太給她看的,外貌雖妖心不出色卻腳踏實地,所以我想了想,與其自己瞎挑一通,不如就照著爹的想法吧,他是我親爹,總不可能害我。”

  看著宋心瑤說起婚事卻是一臉意興闌珊,薛文瀾居然有種隱隱的高興——她沒喜歡上任何人。

  雖然她也不喜歡自己,可是她也沒喜歡誰。

  來到宋家,有姨婆護著,下人沒敢怠慢他,可是他又不是沒心眼,自己的處境還是明白的,十四歲的舉子雖然風光,但說起來什麼也不是。

  官途看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他只有考上進士,正式發派那才是有了地位。

  他能等,可是宋心瑤不行,而且,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薛文瀾回到落勤院,把行李整理了起來。今天下午剛剛入家門,梳洗乾淨後就拿著琴譜去找宋心瑤,他自己帶回來的東西都還沒收拾。

  周華貴那邊的嬤嬤來找,薛文瀾聽得母親相詢,沒敢耽擱就朝雁陽院去。

  他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路上也沒問什麼事情,進得雁陽院,便直直朝母親的廂房過去。

  天氣熱,格扇跟梅花窗都是開著,小丫頭拿著蒲扇給周華貴搧涼。

  “兒子見過母親。”

  周華貴看到兒子,臉上喜悅藏不住,“你我母子,不用多禮。”

  “母親養育兒子含辛茹苦,正因如此,禮不可廢。”薛文瀾還是規規矩矩行了禮,這才起身。

  周華貴笑容更盛,“快點來母親身邊坐下。”

  母子雖然分院而住,但薛文瀾每隔幾天會過來這裡一起吃晚飯,這趟回江南兩個多月不見,從這孩子生下來,母子倆沒有這樣久沒見過面,她想兒子,真想。

  夏日南行,兒子黑了不少,但沒有變痩。沒變瘦就好,人哪,只要能好好吃飯,其他都不算大事。

  薛文瀾見母親兩頰有點紅,擔心問:“母親可是中暑了?”

  “不是,便是中午家裡辦了荷花宴,大表嫂拉著我一塊去了。”周華貴笑吟吟,“還有好幾個年輕姑娘,姚姑娘、尚姑娘、倪姑娘、費姑娘幾戶人家都在,一邊賞荷、一邊荷宴,大人們聊聊事情,倒是過得高興。”

  薛文瀾知道母親不是病,松了一口氣,“母親沒生病就好。”

  “母親今日可高興了,尚太太一直跟母親說話,還打聽你的喜好,母親看那意思是想介紹尚小姐給你認識。我特意問了大表嫂,大表嫂說尚家在京城風評不錯,小姐們個個知書達禮,將來定是賢妻。”周華貴還有一點沒說,那尚小姐屁股又大又圓,將來絕對好生養,不像那費小姐,瘦得像風吹就倒似的,這種人當媳婦,肯定子嗣困難。

  聽到母親提起親事,薛文瀾想起下午見到的宋心瑤,清秀無雙,說話時眼睛在笑,嘴角彎彎,說話聲音散在夏日風中,他說不出多想讓時間永遠暫停——

  周華貴卻是誤解兒子眼中的溫柔,喜道:“你是不是也覺得該訂親了?”

  “不是。”

  “母親看你樣子,明明是的,我們母子又不是外人,不用害羞。”

  “真不是。”薛文瀾道:“兒子才十四歲呢,還沒功成名就,如何娶妻?”

  這也是周華貴的心病,他們兩母子都寄居在宋家了,這時娶妻還得看宋家給不給方便,開不開大門,哪戶人家願意讓女兒嫁過來?

  嫁過來嘛,寄人籬下得看宋太太臉色不說,丈夫專心讀書,那就是媳婦得跟婆婆朝夕相處。

  這婆婆還不是普通的婆婆,早年喪夫通常不好伺候,即使前景大好,那也得看命中是不是真有官命。

  有人從舉子到進士走了二十年呢,儘管薛文瀾考秀才跟考舉子都跟吃飯一樣,但沒人保證他將來能上進士,萬一他就是卡住了,三年考過三年那可怎麼辦,孩子出生了,還得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就算許氏人再好,但許氏又不能活到一百歲,將來的事情太難說了。

  於是今日那荷花宴給了周華貴不同的想法,尚太太釋出的各種善意給了她一些信心。

  “兒子,你聽娘說,今日跟尚太太聊天,我聽尚太太的意思,居然是不介意把女兒嫁過來,她有個女兒從小喜歡讀書,就崇尚讀書人,對你很是欽佩,雖然是個庶女,但也琴棋書畫樣樣通。娘知道讓你娶個庶女是委屈了,不過我們現在這樣,也很難求嫡女嫁過來,你聽娘的話,過幾日我們去尚家做客,好不好?”

  “娘,這事等兒子考上再說吧。”

  周華貴急了,“可是等你考上,又不知道什麼時候?”

  “兒子跟您保證,最多兩次,兩次一定能上,賀先生也說是這樣的,他教書多年,眼光不會差。”

  “兩次,那就是六年,你都二十了。”

  薛文瀾卻是不急,“二十歲的進士,說不定還給您娶到一個官家小姐呢。”

  面對兒子的玩笑,周華貴卻笑不出來,她想讓文瀾今年就跟尚小姐訂親,明年過門,然後生娃考試一起來。

  “文瀾,你就聽母親的,先訂親好不好,娘知道婚事不能辦大,娶的又是庶女是真的委屈,不過等你將來高中,自然可以娶地位相當的平妻,或者把尚小姐休了,另外再娶也可以啊,到時候我們熱熱鬧鬧辦一回婚事。”

  薛文瀾一怔,沒想到母親居然有這種想法,想要孫子的時候就娶,想要地位的時候就休,無辜的尚小姐人生要怎麼辦,她又不欠他。

  他是太不孝了嗎?跟母親已經生疏成這樣了?連母親的想法都無法理解了?

  “母親不必多說,我不會去尚家,也不會娶尚小姐。”

  周華貴內心著急,“可是娘想抱孫子……”

  “那兒子過幾天去領養個孩子,就當成是我們薛家的長子——”

  “那怎麼一樣。”周華貴激動得打斷他的話,“娘要的是你的血脈、你的孩子,才是娘真正的孫子,抱來的算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薛文瀾總覺得今天的母親有點陌生,不是他熟悉的那個溫柔婦人。

  但想想也許是自己真不孝,沒有功名在身,也沒妻子跟他一起孝順長輩,想到母親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希望,薛文瀾安慰,“母親莫急,兒子會好好讀書的。婚事就暫時不要說了,等兒子考上,我們再好好熱鬧一回。”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7 AM

第四章 相看這檔麻煩事

  時節進入小暑。

  天氣熱,太陽毒辣,但這些不方便沒有阻撓各家老爺太太想給孩子訂親的心。

  中午熱?沒關係,那辦晚宴,有月亮就賞月亮,沒月亮就賞星光,總之一定要弄出個名頭讓孩子們見面。

  今日是段家請客。

  倪家、文家、尚家、費家都到了。

  宋太太汪蕊也帶著兩個孩子去了,宋心瑤、宋心梅。

  眾人就看宋家兩個女兒,宋心瑤似空谷幽蘭,宋心梅是盛放牡丹,真各有各的好,都誇讚起宋太太會教。

  段路身為主人家,自然要出來招呼。

  這是宋心瑤第一次近看段路,就一種……不知道該怎麼說,還行吧。

  嫁人嫁的是人品,段路人品不錯,她自認成親過門後還是能做到舉案齊眉的,到時候生娃、帶娃,日子悠悠過,女人的一輩子就這樣了。

  兩人大抵都知道家族對這樁婚事的態度,因此尷尬中又有點不好意思。

  宋心瑤不斷告訴自己要好好表現,這關乎著她一輩子,絕對要給段路留下一個好印象才行。

  於是背更挺,展現出多年良好的儀態教育,看得段太太暗自點頭,果然嫡女就是不同,走起路來肩平腰挺,不像那個庶女,雖然皮相好,但走路的樣子不行,一看就是沒下苦工練習過。

  宋心瑤無暇顧及其他,一路注意不要左顧右盼,所以園子長什麼樣子她都沒看到,只聽說段老太太喜歡夏菫,一路進來,小徑兩邊擺滿一盆盆的夏菫,開著小小的花朵十分可愛,路旁的夏菫也是她唯一能見到的植物了。

  宋心瑤其實覺得自己還可留個一兩年,但沒辦法,十五歲的年齡擺在那裡,爹娘都急,別說母親,心梅跟心湘才十四歲,陳姨娘跟趙姨娘也開始留心了,每次母親準備出門總是各種拜託討好,求母親帶上庶女一起。

  入得亭子,下人擺上各種水果——實在沒邀請的頭銜了,段太太直接說,鄉下的莊子送來一批上好的荔枝,請大家來嘗嘗段家的果子。

  段太太笑咪咪的,“這妃子笑一年才幾筐,都是送送親友就打發了,外面可買不到,大家嘗嘗味道如何?”

  她啊,是越看宋心瑤越喜歡。

  大家閨秀就該這樣,有禮儀、有教養。

  至於宋心梅雖然漂亮,不過只是個庶女,她的親兒子怎麼可以娶一個庶女為妻,那不是讓她沒臉嗎?

  於是給段路一個臉色,暗示他過去跟宋心瑤說說話。今日讓他們見見面,只要孩子都不反對,兩家就可以開始說親了,成親後就會有小娃娃。想到孫子,段太太臉色更急,只差沒出聲催促了。

  段路當然也知道今天主要是為了什麼,宋大小姐他看著也行,清清秀秀的感覺很乖。女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乖順,那種太有主意的、脾氣太硬的都不行,他看宋心瑤應該是個軟棉花,這樣才好,丈夫是天,成親後才能和諧。

  於是過去一揖,“見過宋小姐。”

  “段公子。”

  “聽家母說宋小姐喜歡彈琴?”

  “略有涉獵而已。”宋心瑤其實想說“本小姐彈得可好了”,不過這種話只能放在心底,女先生說了,自謙是美德,女子不可忘。

  “我剛好前幾天得了一本難得的琴譜,我不善彈琴,就轉送給宋小姐。”

  琴譜是個很不錯的禮物,沒有曖昧的意思,也不值幾個錢,宋心瑤是可以收的,收這種東西並不失禮。

  她突然想起,段路是聽段太太說,段太太那兒肯定是母親跟她提的,那薛文瀾是怎麼知道她喜歡琴?小時候雖然一起學習,但那畢竟是小時候,她十歲後就已經分開院子另外請了女先生,他怎知她對琴的心意沒有改變?

  疑惑間,段路已經從丫頭手上拿過一本藍色琴譜,宋心瑤雙手接過。

  啊,是《天璿歌》,以北斗七星為印象編出來的曲子,雖然會的人也不多,不過這曲子她會——家裡有錢,她又有興趣又有天分,會的曲子真的不少。

  宋心瑤笑說:“謝謝段公子。”

  “這琴譜是鋪子裡的掌櫃特別推薦的,說稀少,因為曲子太長,練習的人倒是不多。”

  宋心瑤知道自己該感謝他的好意,可是就忍不住想,薛文瀾都知道要去找古譜,古譜才稀少,你一個大少爺怎麼沒自己的主見,就聽掌櫃的說?掌櫃的不就是喜歡把賣不出去的東西假裝成鎮店之寶嗎?

  但想想也算了,沒主見有沒主見的好,耳朵軟的人至少將來不會給她臉色看——郎有情妹有意什麼的都是戲曲中才有的,她知道生活沒那樣多的故事。

  找個不差的人一起過日子,這就是婚姻大事。

  這段公子只要不嫖不賭都算好事,何況他房中還無人呢,她這個大醋桶絕對不允許自己還沒過門對方就有通房,就算自己過門了那也不行,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想想人生就這樣了,好無趣,真想回到小時候,把三、四歲到十五歲再活一遍,這時候最快樂。

  宋心瑤勉強打起精神,“不知道段公子平常喜歡做些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喜歡聽聽戲,要是詠春樓有新的牌子,一定會去捧個幾場。”

  “聽戲挺好的。”

  “就是。”段路彷佛遇到知音,“我娘還說我不務正業,我哪有不務正業,該算的帳我不都算得好好的嘛。聽聽戲、捧捧場又沒什麼,花個幾兩銀子圖個樂子,那點錢我們段家又不是花不起。”

  宋心瑤心想,段太太說的還真沒錯,她一個宋家大小姐一個月的例銀也才一兩,段路居然一次就能花上幾兩圖樂子,一個月去個五次好了,那就是二三十兩呢,普通人家都可以過上兩三年的日子了。

  但他說的也沒錯,段家花得起,她也不能說什麼。

  去聽戲總比去青樓好,戲子再美那也是個男的,下了戲啥都沒有。但青樓的姑娘就不是這樣了,那可不是幾兩銀子的事情,幾百兩、幾千兩都可能,青樓的頭牌個個絕美無雙,每年都有傻子為了頭牌傾家蕩產。

  這樣一比,聽戲就挺好的,至少銀貨兩訖。

  也許是說到喜歡的東西,段路興致開始高了起來,詠春樓很大,詠春班更不一般,分成四個部,梅蘭竹菊,梅部的當家小旦擅長哭戲,這哭起來是梨花帶雨,《孟薑女》是最為叫好的戲碼。蘭部當家小旦擅長武戲,一部《穆桂英》看得人拍手叫好。竹部的小旦最是漂亮,身段好,那《貴妃醉酒》可是看得人人喝采,比起來菊部的小旦算是比較平庸,不過勝在年輕,將來性很大。

  宋心瑤心想,她好像懂得段太太的想法了。

  不過現實是現實,現實不是看戲,戲中才有那種十全十美的夫君,現實沒有,段路真的是還不錯的人選了,成親後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了,反正著迷看戲比著迷青樓跟賭博好一百倍,後面兩者才是真的不能忍。

  說來說去,這段路簡直就是她爹宋有福的翻版啊,將來大概也就是把孩子放給妻子管理,自己跟朋友喝酒聊天、賞鳥鬥雞。

  算了,每個人總會有些小嗜好的,喜歡看戲無傷大雅,這她可以。

  不遠處,段太太跟汪蕊笑意盈盈,喜不自勝,都想著孩子看起來聊得還可以啊,這好事可該近了。

  兩人正說著,倪光宗卻過來,笑嘻嘻的道:“段路,好你個重色輕友。”臉頰紅通通,明顯喝高了。

  段路跟倪光宗私交不錯,年輕男孩子在一起難免說些下流話,此時見倪光宗醉了,怕他捅了出來,讓宋心瑤不樂意——是,宋心梅是美,但母親看重的是宋心瑤,他當然只能遵從母親的意思。

  不過那宋心梅真的很漂亮,他也見過不少大戶小姐,卻沒人能生得這般,好像夏日盛放的花朵一樣,又野又豔。

  段路扶著倪光宗,“宋小姐,我帶他去洗洗臉。”

  “段公子請自便。”

  眼見段路扶著踉蹌的倪光宗去了,宋心瑤也回到母親汪蕊身邊。

  汪蕊一臉喜色,“怎麼樣,段公子人可好?”

  “還行吧。”

  “什麼還行?母親瞧著不錯。”

  “就是太著迷戲曲了。”宋心瑤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哪裡是普通的喜歡,這都成癡了。”

  “總比你爹好,出門看戲至少還知道他去詠春樓,你爹一出門,不回來都不知道人往哪裡去。”

  宋心瑤點頭,“女兒也是這樣想的。”

  汪蕊欣慰,“女人哪,就是該認命,不要想太多,等成親有了孩子,日子不知道過得多好,到時候你就不會去管丈夫了,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兩人說了一會話,費太太又過來跟汪蕊聊天,汪蕊便把女兒放一邊了——自己女兒自己知道,宋心瑤不會鑽牛角尖,讓她想一想,事情就好了。

  宋心瑤拿著手上的《天璿歌》,心裡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說段路不上心嘛,人家也給自己挑了禮物,要說上心嘛,又明顯敷衍,還直接告訴她“就是掌櫃推薦的”。

  說起來,薛文瀾送她的《若河光》還沒練習熟呢,彈琴可比看譜難上數百倍,而且那古譜實在太舊了,她每次翻都要小心翼翼,怕翻破了。

  一個表弟都知道要花心思,一個可能的夫婿卻這樣敷衍……

  可是就像母親說的,誰讓她身為女子,女子就得認,何況這段路已經很不錯了,文太太的兒子文大豪那才真的不行,就算文太太從小看著自己長大,喜歡自己,但要一起過日子的是丈夫又不是婆婆,怎能因為好婆婆就出嫁哪。

  倪秀英悄悄挪過來,“宋家姊姊。”

  宋心瑤自從知道倪秀英喜歡新天,就對她很有好感,於是笑著回答,“怎麼?”

  “我想去淨個手,你陪我去。”

  “好。”

  宋心瑤把琴譜交給牛嬤嬤,交代她好好保管,她帶著大雅,倪秀英也帶著貼身丫鬟,便跟著段家的指路丫頭去了。

  段家真的挺大,在那丫頭帶路下也花了快半刻鐘才走到客居休息室——一房的小小院落。

  倪秀英淨了手,又想想宴會已經過一半,便換了身衣服。

  宋心瑤也是這心思,想著太陽快要下山,便換下湖水綠的襦裙,換了一襲妃紅色的珍珠刺繡衫,珍珠百合裙。

  兩人換好衣服,一出院子,發現天已經近黑了。

  段家的指路丫頭見兩人出來,又要帶兩人回花園,豈料倪秀英卻道:“走竹林吧,那邊比較快。”

  倪家跟段家有點親戚關係,從小就來往,次數多了自然對院子有印象——不知道怎麼去,但知道有那樣一條小路。

  那丫頭連忙道:“那竹林路有點泥濘,怕小姐們弄髒鞋子。”

  倪秀英道:“沒關係,都晚了,沒人注意到鞋子,遲到了更不好。”

  宋心瑤心想也是,晚飯快開始了,要是大家都入座她才出現,又不知道會有什麼閒話出現。

  那指路丫頭眼見如此,自然不會再反駁,“那請兩位小姐隨奴婢來。”

  來淨手更衣時,沒想到天黑得這樣快,也沒人帶燈籠,現在都快看不清了。

  走著走著,突然一陣嬌笑傳入耳中,“倪公子,你說的可是真的?”

  宋心瑤怔住,心梅的聲音?

  倪秀英也是呆住,倪公子?今日到來的倪公子只有一人,就是她的雙胞胎弟弟倪光宗。

  “自然是真的,爹娘寵我,我喜歡誰,一定讓我娶誰。”倪光宗有點醉,但聲音卻壓得低,“你長得這麼漂亮,我第一眼就喜歡你了。”

  “可我只是庶女……”

  “庶女又怎麼了,乖乖我的小梅兒,你別委屈,哥哥我心疼呢,你摸摸我的胸口,摸摸,安慰安慰它。”

  宋心梅一聲輕笑,“哥哥可別騙我。”

  “騙你做什麼,哥哥我上回在宋家看到你,就念念不忘,這樣的美人若是讓我娶回家,我就天天不出門。”

  “哥哥真要娶我?”

  “哥哥不只要娶小梅兒,還要跟你恩恩愛愛,我們倪家就我一個兒子,梅兒你過門就是正房少奶奶,上上下下都要看你臉色,你要是不開心就跟我說,我把那人趕出去,不尊敬你,那就是不尊敬我,這樣的下人要來何用?”

  “那哥哥那些通房妾室怎麼辦?”

  “趕出去,以後梅兒不喜歡的,哥哥我就不喜歡。”

  兩人以為竹林無人,說話放肆,倪光宗酒醉膽大,宋心梅有意勾引,說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

  宋心瑤面色鐵青,倪秀英臉色也不好——太不堪了,高門大戶的少爺千金像個下人一樣在草叢中調情,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兩人想在草叢中就定下,這怎麼行,傳出去宋家還要不要臉、倪家還要不要臉。

  那帶路丫頭突然咳嗽起來,大概驚擾了草叢中的兩人,兩人也沒相詢,一下子從草叢中爬起,迅速跑了。

  倪秀英大怒,一巴掌就打下去,“死丫頭,誰讓你提醒的。”

  “小姐見諒,咳咳,奴婢不是故意的。”當然是故意的,今天什麼日子,能出來替主人做招呼的都是人精,那丫頭眼見事情醜陋,怕宋小姐跟倪小姐過去捉人,這才出聲提醒——要罵回你們家裡去罵,不要在段家惹事。

  宋心瑤也不想欺負一個丫頭,拉著倪秀英的手,“算了。”

  倪秀英卻是又難堪又生氣,想說宋心梅怎麼配她弟弟,但又想著宋心梅是宋心瑤的妹妹,一口氣不知道往哪發,又打了那帶路丫頭一巴掌,這才消氣。

  宋心瑤心裡也煩,這種事情不能不講,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講,那陳姨娘老懷疑母親想耽誤宋心梅,萬一事情捅出來,陳姨娘一定說是她蓄意陷害……

  唉,頭大。

  但這事關宋家,也關乎著心梅的一輩子——倪家絕對不會答應取一個庶女為妻,現下只是口頭調情還能阻止,以後不讓兩人見面就是了,要是真讓倪光宗占了便宜,倪家又擺爛,那倪秀英跟宋新天的婚事也不用再說了。

  於是回家的車上,宋心瑤便把事情跟汪蕊說了清楚。

  汪蕊一臉又驚又怒,回到家裡把宋心梅直接喊往許氏院子裡,為了阻止陳姨娘跟著鬧起來,破例也讓陳姨娘來了。

  宋心梅當然抵死不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是宋心瑤蓄意陷害,看不得她貌美如花,段公子一晚上偷看她好幾次,所以想害她,陳姨娘馬上嚎著喊冤,又是捶胸又是哭泣的,求許氏給二小姐的清白做主。

  當然汪蕊當家多年也不是吃素的,直接讓嬤嬤搜宋心梅的身,果然搜出一方男人帕子,貼著小衣藏著,這除非她自己放的,否則別人不可能把帕子放在這麼隱密的地方。

  帕子上的小字清清楚楚:倪。

  許氏覺得又生氣又疲倦,這孫女從小念《女誡》卻如此不知道自愛,幸好今日是在別人家,萬一宴會是在倪家或者宋家,兩人有自己院子,恐怕就要出事。想想,直接讓宋心梅禁了足,發落的理由是“頂撞老太太”,至於婚事就由汪蕊做主,等時間到了,替她相一門合適的人選,出嫁那天才能出院子。

  嫁出去後,就由夫君管教,從此不關宋家的事。

  陳姨娘卻是哭著懇求,既然二小姐跟倪公子兩情相悅,何不成就一段姻緣,讓倪家來提親吧。

  宋心梅也哭著,說倪光宗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倪光宗說,爹娘祖父母都很疼他,他說他們一定會接受她。

  許氏跟汪蕊都要被氣笑了,倪家那家世,倪光宗又是三代單傳,能娶一個庶女嗎?陳姨娘還是個青樓出身的,就算是清姑娘,那也是青樓出身,改變不了。

  別說只是私相授受,就算兩人真的怎麼了,那最多也只是貴妾的命,倪老爺有個堂哥是當官的,宋家再有錢也爭不起。

  許氏懶得管,揮揮手讓她們下去。

  她發落了,剩下的就交給汪蕊。

  天熱,蟬叫一聲聲傳來,宋心瑤已經熱得連練琴的興致都沒了,半臥在美人榻上,讓小雅給她念書。

  段路那本《天璿歌》被她放在書架上了——將來過門,這也得帶過去,表示對夫家的尊重。

  唉,人生好難。

  《女誡》上的大道理她都懂,但就是有種說不出的不開心。

  她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感覺,反而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

  不想出嫁,但找不到理由不出嫁。

  “小姐,吃點西瓜,剛從井裡撈出來,還冰著呢。”大雅興致勃勃端了一盤切好的紅西瓜。

  西瓜?這個好,她喜歡西瓜更勝段路幾倍呢。

  西瓜已經切好一小塊一小塊,上面有銀叉子,拿起來吃方便,又不會弄髒衣服。

  吃了幾塊,見大雅一臉笑,她忍不住問:“又聽到什麼了?”

  “瞞不過小姐。”

  深閨無聊,宋心瑤也喜歡聽些故事解悶,“快說。”

  “就是那薛太太嘛……”

  薛文瀾的母親?宋心瑤印象中是個小心翼翼的婦人,很規矩,規矩得有點膽小,“她怎麼了?”

  “她莫約十天前去求老太太,給薛少爺安排兩個通房丫頭,說想抱孫子,說薛少爺已經十四歲,房中可以有人了。”

  宋心瑤錯愕,周華貴腦子是怎麼了,薛文瀾這艱難的狀況,任何人都知道他該把心思放在讀書上,畢竟處境艱難,許氏給他挑書僮都是千挑萬選的,結果親娘去跟姨祖母要了通房丫頭?這不是阻礙他讀書嘛,周華貴怎能如此糊塗?

  想想不禁對薛文瀾同情起來,“祖母怎麼說?”

  “老太太拗不過薛太太,讓大管家找了人牙子來,薛太太親自挑了兩個合心意的就往落勤院塞了,薛少爺本不要收,薛太太卻是又哭又鬧,說兒子大了不聽她的話,她不如去死了算了,薛少爺沒辦法只好收下,卻把人放在後面的罩房,不去管她們。”

  宋心瑤皺眉,周華貴怎麼是這種人啊,兒子一心想考試,做母親的卻一心想跟他搗蛋,還自以為好。看來是覺得自己多年委屈,要拿著勒著薛文瀾一輩子了,想想,不禁同情起薛文瀾將來的妻子,有這種婆婆,日子要怎麼過。

  大雅繼續說:“那兩個通房,一個叫做春花,據說膽子很大,薛少爺去賀先生那邊讀書時,自作主張要給薛少爺打掃房間,下人見她有薛太太靠,不好阻止,結果弄壞了薛少爺的重要之物,薛少爺氣得昨天就把人趕出去,把遠志跟登高嚇死了,說服侍薛少爺這麼多年沒見過他發脾氣,沒想到一發就這樣大。”

  宋心瑤點點頭,“若是先人留下的東西被弄壞,當然是要生氣的。”

  “就是這點才奇怪,不是什麼先人之物,更不值錢,聽說那春花弄壞的是一條小孩子用的兔毛圍巾。薛少爺好好的打包放在抽斗裡,她說兔毛太久沒洗會有味,非得拿出來去漿洗,兔毛禁不起漿,那毛自然落了大半,薛少爺聽說生了好大的氣。”

  宋心瑤奇怪,卻也想不出原因,“或許是從江南離開時帶來的紀念之物,小孩子互相饋贈也是有的,也許是重要的朋友送的。”

  念舊總不是壞事。

  想想周華貴居然去求許氏給兒子安排通房,宋心瑤搖了搖頭,兒子要上進,老娘拖後腿,京城年年有豬爹娘,但像周華貴這麼豬的,也不多見。

  想想又道:“把我的琴跟那本《若河光》拿過來。”

  《若河光》可比她預計中的難多了,這陣子幾乎都在跟這支曲子奮鬥,連護甲都彈斷了兩枚。

  難,真難,可是她也真心喜歡。

  這要是等她練成,肯定要在家宴上好好炫耀一番。

  夏日午後,微風,蟬叫,混著宣和琴發出的聲音,飄蕩在書蘭院中。

  宋心瑤的心慢慢靜了下來。

  宋家跟段家開始走動起來,就在這時候,突然傳出晴天霹靂的消息,段路一個寄居的表妹懷孕了,段路的。

  宋心瑤聽到都傻眼,啥啊?

  沒有通房,號稱潔身自愛,結果把表妹的肚子搞大了?

  段太太親自上門道歉,汪蕊雖然一把火但也不好拒絕,想想這跟女兒有關,所以也把女兒叫來了。

  段太太一臉歉意,“那秀鳳啊,是我表姊的孩子,我見她無依可憐,所以帶回府中扶養,沒想到她會跟路兒做出這種醜事,且連孩子都有了。不過宋太太跟宋小姐放心,我已經把她打發到鄉下莊子了,無論生男生女都會跟著在鄉下長大,她雖然喊我一聲表姨,但我內心的媳婦是宋小姐,可沒想過其他人。”

  汪蕊一臉鐵青,但又想著萬一女兒喜歡段路呢,可別棒打鴛鴦,於是問道:“心瑤,你怎麼說?”

  還能說什麼,宋心瑤一揖,“心瑤雖然是女兒身,但也懂不奪別人所好,既然段公子跟表妹情投意合,心瑤也不願插足。”

  “我那外甥女怎麼跟宋小姐比。”段太太十分誠摯,“路兒只是一時糊塗,被秀鳳給騙了,現在已經清醒,也十分後悔,宋小姐就原諒了他這一回。”

  宋心瑤還是委婉的拒絕了。

  汪蕊看出女兒心意,便也跟著說,段太太講了一個下午還是沒辦法轉圜,只能失望而去。

  汪蕊安慰了女兒一頓。

  宋心瑤直笑說沒事,反正自己也不是多喜歡段路,這婚事沒了就算了,再找就行。

  這事情原本應該是你知我知就好,沒想到段家那邊卻防不仔細,讓事情本末透了出來,才幾日呢,京城都知道段家少爺弄大了表妹的肚子,宋家不願與之成親。

  雖然是宋家站理,可是外人難免說宋心瑤得理不饒人,未來婆婆都上門道歉了還不給個臺階下,真不懂事,誰家將來娶了,肯定婆媳不和倒大楣。

  汪蕊氣得跳腳,就殺上段家那邊要給交代,宋心瑤卻是很悠閒,自顧練琴,她想得很仔細,高門大戶,她又是嫡出,不愁嫁的。

  正談著呢,牛嬤嬤進得格扇,“表少爺說想見小姐。”

  薛文瀾?

  這麼巧,她在練習他送的琴譜,他就來了。

  “請他到涼亭。”宋心瑤道。

  她取下護甲,理理裙子,這便起來。

  到了涼亭,看到薛文瀾,突然脫口而出,“表弟是不是又長高了?”

  薛文瀾沒想到她一開口說這個,於是點點頭,“前幾天是剛做了新衣服,繡娘說的確拉高了些。”

  “明明比我小幾個月,現在卻得仰頭看著你。”

  薛文瀾見她神色尚可,放下心中大石。宋家跟段家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喜歡她,但也沒那立場去求親。

  沒有功名、沒有成就、沒有家底,他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他什麼也給不起,有時想起她的婚事雖然會心痛,但又想,段路聽說人不錯,她若能有個美滿婚姻也是美事一樁,他該祝福她。

  怎料剛剛去雁陽院探視母親,聽得母親說起段家那些事情,便想來看看她。

  他心裡想著,那段路居然這樣羞辱她,將來等他出人頭地,一定要替她討回今日受到的委屈。

  此時見她一臉平和,心裡感覺更捨不得。

  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居然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表弟?怎麼啦?臉色這樣難看?不舒服嗎?”

  “不,不是。”薛文瀾回過神,“就是……表姊沒事就好。”

  宋心瑤不傻,一聽就懂了,笑說:“我還不至於計較那點事情,幸好是過門前,要是段家藏著,過門後才告訴我,我可一點辦法都沒了。”

  薛文瀾在這點挺佩服她的,永遠可以朝好的方面想。

  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年探險,宋心湘整個人栽入花圃,被嬤嬤撈出來時扁嘴正要哭,宋心瑤說:“心湘你看,差一點就掉湖裡了,運氣可真好,這天氣掉湖裡要傷風的,心湘今年的運氣肯定挺好的。”

  宋心湘張大嘴巴原本都要嚎出來了,因為覺得自己運氣很好,突然又笑出來。

  “表姊一直這麼樂觀。”

  “身為女子太苦了,得樂觀點才能替自己續命。”宋心瑤戳了戳他的額頭,“你們身為男兒,志在四方,不懂後宅女子之苦。”

  一個聲音從草叢傳來,兩人轉頭,見是一隻大白貓穿過花草而來,是彩霞。

  彩霞現在十歲,年紀有了,但脾氣沒變,還是挺驕傲的。

  見兩人都不理自己便在旁邊走來走去,聞聞宋心瑤、嗅嗅薛文瀾,嗚嗚低鳴,撒嬌。

  過了一會,宋心瑤一把撈起彩霞,左手抱著,右手摸它肚子,彩霞喵喵喵的,也不逃,白色的尾巴在空中晃動。

  薛文瀾心中一陣溫柔湧動。

  其他的他什麼都不想了,記得現在就好。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8 AM

第五章 原來你很喜歡我

  夏末初秋,宋心瑤的婚事還是不順利,出了段家那事情,別人不怪段家沒管好兒子,反都說起宋家大小姐得理不饒人。

  汪蕊覺得這事犯沖了,於是打算上山去拜拜,一跟許氏提,許氏就說好。宋家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宋心瑤婚事不順,宋心梅又跟那個倪光宗不清不楚,宋新天十四歲,情竇初開收了個丫頭,沒想到被那丫頭迷得頭暈轉向,汪蕊生氣之下把那丫頭打發出去,宋新天居然這樣跟自家母親杠了起來。

  上香好,去玉佛寺捐點香油,喝些平安粥,好保得家宅平安。

  原本汪蕊只要帶自己女兒宋心瑤去,後來陳姨娘不知道哪來消息,去求許氏說想跟,想替二小姐求求平安,許氏心軟,見陳姨娘哭成那樣就允了。

  陳姨娘都去了,趙姨娘自然想跟,最好三小姐宋心湘也一起去沾沾佛氣,沒道理允了陳姨娘,不允趙姨娘,好,准。

  然後周華貴也知道了,說想順便帶兒子去燒燒香——自從她塞人進兒子房間後,兒子不但不碰那些丫頭,還跟她生分了,因此想去求求菩薩,她就這麼個兒子,千萬不要搞得母子不和,不然將來怎麼辦。

  許氏疼這個甥女,哪有不准這回事,准。

  汪蕊簡直傻眼,原本一輛馬車就可以搞定的事情,現在這麼多人要去,連許氏都要去,母女兩人輕裝前行跟帶著一大家子,那可是兩回事。

  前前後後張羅幾日,這才勉強搞定。

  出發那日,浩浩蕩蕩幾輛大車。

  許氏、汪蕊、周華貴三人一車。

  宋心瑤、宋心湘一車。

  薛文瀾、宋新天一車。

  其他丫頭嬤嬤分坐三輛車。

  宋心湘許久沒出門,因此很是高興,宋心瑤看妹妹一臉喜色也跟著微笑起來,心湘好哄,這點真好。

  愛哭雖然愛哭,哄哄就停,長大了有時候覺得庶女委屈,自己勸她幾句也馬上想開,不像心梅總是鑽牛角尖,覺得世界對不起自己。

  宋心瑤後來也懶得理宋心梅了,自己是姊姊,又不欠她,何必老是哄著,還哄不好。

  馬車轆轆前行。

  那玉佛寺在城南半山腰,是百年古寺,終年香火不斷,簽詩據說最是靈驗,汪蕊想去玉佛寺,主要也是想替女兒求求籤,順便給兒子解厄運——不過一個丫頭而已,居然這樣念念不忘,肯定著魔了。

  幾輛大車大概走了一個時辰便在山腳下停住,再上去是上坡路,為了表示對菩薩的虔誠,是要下車用走的,大概百來個石階,真的不行,旁邊還有一些壯漢跟婆子幫忙背人上山。

  許氏自然沒辦法應付這麼長的階梯,汪蕊選了一個粗壯的婆子背,背一人上山,是一百文,汪蕊給了兩百文,那壯婆子喜道:“我一定背得好好的,不會顛著老太太。”

  然後又想,自己跟周華貴肯定也不行,又找了兩個壯婆子。

  一群人開始上山。

  宋心瑤雖然才十五歲,但千金大小姐養在深閨本來就不怎麼動,不到三分之一就開始喘,看到還有那麼長的階梯只覺得頭暈。

  汪蕊雖然被人背著,腳不酸,但顛著呢,自己也不舒服,沒辦法顧女兒。

  薛文瀾走過來,“表姊還好?”

  “不太行了,表弟你讓我搭著肩。”

  “我拉表姊吧。”

  薛文瀾把袖口一卷,握在手心,然後隔著袖子布拉住了宋心瑤。

  一旁宋心湘看了,“表哥也拉拉我,我、我不行了。”

  薛文瀾把另外一隻手也用袖子卷住,拉住宋心湘。

  他還是天天練拳,這點山路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三人就這樣上山,雖然握著手,但隔著袖子布沒碰到肌膚,不算失禮。

  汪蕊心想,周華貴雖然腦子不太對,但看看薛文瀾,真沒得挑了,讀書、做人什麼都好,可惜出身不太好,但這也不是他願意的。

  一行人拖拖拉拉上了玉佛寺,這才總算緩過來。

  寺中小和尚見他們狼狽,連忙引到後面廂房去梳洗。

  洗了臉,重新梳過頭髮,換掉汗濕的衣服,才總算緩過來。

  汪蕊簡直像大保母似的,重新招呼眾人到大殿禮拜。

  玉佛寺的菩薩是木雕,也不知道一開始哪來這麼大的木頭,經過百年薰香,佛像都被薰得黝黑,但卻更為慈祥。

  許氏、汪蕊、周華貴三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詞,極為虔誠。

  宋心瑤也跟著拜下去,菩薩保佑信女婚事順利啊。

  陳姨娘跟趙姨娘磕起頭來,嘴中不知道在祈禱些什麼。

  宋心瑤這時看著兩個平常不太聽話的姨娘,心想,與祈求菩薩還不如平日自己做好一點,在家裡老是做妖,還求菩薩保佑,菩薩哪這麼糊塗?

  拜完菩薩,許氏要去聽經,汪蕊跟周華貴自然陪同。

  幾個年輕孩子等著就是這個,長輩去聽經了,自己去後山賞竹看湖。

  宋新天也想跟著去玩,汪蕊卻是不同意,拉著他要去聽經。兒子遇上了狐狸精,狐狸精雖然走了,兒子還念念不忘,這一定要去誦經堂讓佛氣洗洗,好寧元神。

  宋心瑤跟宋心湘兩姊妹在僕婦的簇擁下,去了後山。

  女孩子跟著許氏,每年至少來玉佛寺一次,但每次看還是覺得景色不同,眼前湖光山色,視野遼闊,早秋金風送爽,十分令人舒暢。

  至於薛文瀾,因為是東瑞國最年輕的舉子,方丈也知道他,居然主動邀請他一敘,所以他現在跟方丈在後山禁地討論四書五經。

  宋心瑤跟宋心湘兩姊妹看著玉佛寺早開的菊花,嘖嘖稱奇。

  真是佛光之地,連菊花都開得早。

  今日是參佛的好日子,上山的大戶多,後山來來去去都有人,加上他們還有嬤嬤跟著也不用擔心,兩人一路玩賞越走越遠,等到宋心瑤想起已經出來好長一段路了,連忙要回頭走。

  此時,卻聽得涼亭中傳來一陣輕浮調笑,“兩位小姐要去哪?小生有空,不如讓我陪同一段,兩位貌美如花,正需要我這位元元護花使者,你們說對不對?”

  一群年輕男子連忙叫好。

  宋心瑤皺眉,好下流,於是拉緊妹妹的手,“我們走。”

  薛文瀾跟方丈一席話,頗有所得——不是學問方面,而是人生方面。

  雖然比同齡早熟,但畢竟才十四歲,需要學的還很多。

  方丈送給他一塊檀香小木,說是供佛十餘年的香木,說等他將來高中進士,可以用來刻官印。

  薛文瀾慎重接下。

  方丈很老了,也撐不住,薛文瀾便告辭,在小和尚的指引下回到大殿。

  小和尚說,聽經還得半個時辰才會好,跟他說可以在附近走走,玉佛寺有靈氣,菊花跟桂花都開得早。

  薛文瀾正想著要去哪,就見宋心湘滿臉驚惶在僕婦簇擁下過來,一見他就哭,“表哥……母親呢?我姨娘呢?”

  “聽小師傅說聽經還要半時辰,怎麼了?”薛文瀾突然覺得不太好,宋心瑤呢?她們姊妹不是一起行動的?“大表姊不是跟你一道的嗎?她人呢?”

  “大姊姊摔下山了……”

  薛文瀾腦子一熱,“什麼?把話說清楚!”

  “嗚嗚,我們剛剛到後山涼亭遇到一群登徒子,非得拉著我跟大姊姊一起喝酒……我們自然不願意,他們居然動手要留人,大姊姊跟他們爭執起來,那人用力一揮,大姊姊站不住就從坡上滾下去了……”宋心湘眼淚流滿臉,“那幾人眼見鬧事,很快跑了,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牛嬤嬤自告奮勇要下去看,沒想到也跟著滑下去……我只好回來找母親。”

  薛文瀾腦子很快動了起來,“陳嬤嬤,你快點去經堂找大太太,把事情原委說一次,辛嬤嬤,你帶我去大表姊摔下去的山坡,我下去看看。”

  辛嬤嬤巴不得有這一句話,“表少爺隨老奴來!”

  也不是她們貪生怕死,那坡那樣斜,石塊嶙嶙,大小姐摔下去了,牛嬤嬤也摔下去了,再派人也是摔下去的遭遇,還不如回來找身手好一點的,這表少爺可是天天習武,身手肯定比她們這些婆子好。

  薛文瀾心跳得很快,一路催促辛嬤嬤走快一點。

  直出去好大一段路,這才到她們說的涼亭處,此時自然一個人都沒有。

  辛嬤嬤指著西面的一個大石坡,“大小姐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

  薛文瀾提了氣,這便往下去。

  石坡下是樹林,才出一小段就看到牛嬤嬤掛在樹上,頭破血流,人倒清醒,見到他十分高興,“表少爺快去找大小姐,老奴不要緊。”

  薛文瀾頭也不回,“我已經讓表妹去找大太太,牛嬤嬤再忍一下,等人來救。”一邊說一邊繼續往下探去。

  這後山底下雜樹叢生,穿過了一段樹林,底下是河流,薛文瀾遠遠看見河邊有個藕荷色的身影仰躺在河床上,心裡一喜,連忙過去。

  幸好,還有氣。

  宋心瑤額頭上有些青紫血跡,但人沒事就好。

  把人從河水裡撈起,心想以汪蕊的手段肯定很快就會叫人來救,把人拖到河水邊即行。

  宋心瑤的衣服已經被樹枝劃破不少處,薛文瀾連忙脫下外衫給她蓋上。

  這一陣拉動,宋心瑤卻是緩緩睜眼,“我、我……我怎麼了?”全身痛。

  薛文瀾聽得聲音,馬上探過去,“表姊掉下山坡,還記得嗎?”

  宋心瑤腦子一閃,對了,那群該死的傢伙……疼……對了,“心湘呢?心、心湘可有怎麼樣?”

  “心湘表妹沒事。”

  宋心瑤安心下來,心湘沒事就好,這一安心,突然痛意一起湧上。

  她是千金小姐,從小沒挨過打,突然從山上滾落,身體那疼是完全沒體會過的,忍不住皺眉呻吟。

  薛文瀾溫言安慰,“表姊忍忍,已經讓表妹去跟表舅母說了,很快會有幫手。”

  宋心瑤漸漸醒來,突然看見自己身上蓋著男人的衣服,這下子腦子全醒了,“我的衣服……我的臉……”

  她手掌有大面擦傷,碰到臉自然一陣刺痛,心慌之下來不及多想,“我的臉傷了?”簡單幾個字,講話都帶著哭腔。

  心想完了完了,她名聲已經不好,臉又壞了,接下來要怎麼把自己嫁出去?

  “沒事、沒事,表姊別自己嚇自己,臉很好,是手掌,表姊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肯定不是臉疼,是手在疼。”

  宋心瑤又摸了摸臉,沒錯,疼是手疼,“我的臉真的沒事?”

  “一些瘀青,沒外傷,將來會好的。”

  見薛文瀾一臉認真,宋心瑤稍稍安了心,這表弟從來不應付別人的,肯定也不會應付自己,然後又是一陣劇疼——腿太疼了,是不是斷了?怎麼疼成這樣?

  薛文瀾看她眼中還有淚花,心裡一陣不忍,“表姊想想別的,別想腿,越想越疼。”

  她全身傷,而且還泡在河水裡一陣子,現在是初秋,雖然不算冷,但濕著身子肯定不好。

  “那群可惡的傢伙。”宋心瑤一邊疼,一邊回想起記憶,“要是讓我知道是哪戶人家,我肯定告官……嘶……”

  遠遠的,傳來轟隆聲。

  烏雲很快的過來,把太陽遮住一半。

  宋心瑤都傻住了,她都這麼慘了,還要下雨?

  忍不住歎氣,“表弟你找地方避雨去吧,夏末初秋最容易傷寒,小心別中招了,你還得考試。”

  “我怎麼可能扔下你一人。”薛文瀾說畢,轉身就把她往背上拖,“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不過性命要緊,這事情以後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

  薛文瀾剛剛才跟玉佛寺的方丈聊過天,知道這後山有不少小屋。百年來,一些高僧為了專心修為,連弟子打擾都不願,會在後山蓋個小木屋獨自生活。

  只要找到小屋的其中一間,躲過這場雨就行。

  他長年練習武術,背個女子走山路自然不是問題。

  轟隆聲越來越大,兩人都緊張。宋心瑤雖然滾進河中,但也只濕了下半身,要是連頭髮上身全濕,肯定要傷風的。

  烏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轟隆聲就像從背後傳來的那樣大聲,催促著薛文瀾走快點。

  終於,讓薛文瀾看到遠處一間小木屋,於是三步並做兩步快速跑過去。

  門沒鎖,很容易進了屋子。

  才剛剛進入,大雨就落了下來,雨打屋簷跟樹葉發出巨大響聲,兩人回頭一看都覺得好險,這雨太大了。

  把宋心瑤安置在床上,薛文瀾又四處翻找,找出了油燈、打火石。

  油燈一點燃,屋子裡亮了不少。

  宋心瑤終於清醒了,看到自己袖子上都是樹枝刮破的痕跡,裙子上也是,幸好有表弟的外衫罩著,不然別人來救豈不是難看。

  痛,真痛。

  薛文瀾看她緊蹙眉頭,想著引開她的注意力,於是笑說:“我給表姊講個故事吧。”

  “那好。”

  薛文瀾說了起來,講的是歷史故事,東漢光武帝如何光復漢朝,對妻子陰麗華又是如何深情。

  宋心瑤卻是不同意,“他還不是娶了郭小姐,還給郭小姐當了皇后,陰麗華只是妃子。”

  薛文瀾一怔,“當時漢光武帝需要郭家的兵力,自然只能給郭小姐當皇后。”

  “所以啊,深情,但是江山更美……當然我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只不過就不能說是深情了,一旦有了利益,再深的感情都不算什麼。”

  想到段路那樣潔身自愛的好名聲都弄大了表妹的肚子,宋心瑤實在意興闌珊,不知道有誰真能對妻子從一而終。

  話說回來,這世道對女子好不公平,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有三從四德。

  薛文瀾笑說:“表姊說的也沒錯,只不過以帝王來說,漢光武帝算是不錯了,其他皇帝可是把一後、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全娶齊。”

  宋心瑤突然想起一事,“表弟怎就順著我的話呢?”

  想來,宋新天都還會反駁她呢,這表弟卻對她一直百依百順。

  但要說脾氣好,卻也不是,至少他沒給過心梅一樣的好臉色。

  為啥?

  薛文瀾聽她這樣問,有點被看破心事的不自在,“表姊說得有道理,我自然同意。”

  “可是你是男子,你應該要跟我爭論,一個帝王只有兩個妻子,一個還是政治聯姻,已經是對陰麗華大大的深情。”

  “不過就像表姊說的,對帝王而言,江山終究比較美。”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不平衡,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憑什麼男子偷人是風流,女子偷人要被浸豬籠。”宋心瑤想想又道:“幸虧我娘不在這裡,要不然她又要說我想太多才嫁不出去。”

  “表姊不會嫁不出去的。”

  “那可承你吉言了,我現在的名聲就是個小器閨女,得理不饒人。你說說,這明明是段家的錯,怎麼最後名聲不好的卻是我,是不是很不公平?”

  “世上本多糊塗人,表姊不用放在心上。”薛文瀾聲音低低的,聽起來很溫和。

  屋外大雨滂沱,屋內油燈搖曳,宋心瑤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薛文瀾的外袍。

  薛文瀾坐在桌子邊。

  宋心瑤突然睜大眼睛,看錯了嗎?

  沒錯啊,真不是眼花,也不是陰暗的關係,她這表弟的耳朵紅得像快要燒起來一樣。

  宋心瑤不是傻子,之前沒發現只是沒想到,現在一看到表弟跟自己說話就耳朵紅,馬上就想到了——這表弟一趟江南行,千里迢迢帶琴譜給自己,明明沒人跟他說過,卻知道她喜歡彈琴。

  送給她的禮物不值錢,又不曖昧,她可以堂堂正正收下又不用感到有壓力,但那古譜肯定要花時間找。

  從小到大,自己說什麼,他都點頭。

  那除夕夜的探險,後來連心湘都不想玩了,只有他還陪著她去。

  她摔下來,那麼陡峭的石壁,他也下來找她。

  明明很危險,他還是來了。

  這表弟……是很喜歡自己的……

  宋心瑤,你這豬頭,要是換成別人,恐怕早看出端倪了,只有自己一門心思撲在出嫁這件事情上,沒去想到其他。

  薛文瀾很出色,十四歲就中了舉子,宋心瑤雖然不虛榮,但想起自己被這種人喜歡,還是挺高興的。

  她需要一個丈夫——已經十五歲了,加上名聲又不好,真沒辦法再拖了。

  表弟……人挺好的。

  高她半個頭,小她幾個月,會讀書又自愛……對了,薛太太給他求來的兩個丫頭據說一個也沒碰,薛太太能把人塞進院子,可沒辦法勉強兒子進房啊。

  對,她就是個妒婦,她不能接受姨娘妾室,如果是表弟,可能可以一心一意對她。

  不過門戶可能是個問題。

  娘親未必同意,薛太太也未必同意。

  寡母獨子,這種婆婆等待著自己熬成家裡最大的那一個,不會喜歡一個高門媳婦,因為這樣她就不能擺婆婆威風了。

  看她硬塞人進薛文瀾的院子就知道,也是喜歡伸手伸腳的母親,而且喜歡說“我是為你好”,這句話真的太萬惡了,任何孩子不願的事情,只要說上這句就好像變得光明正大,孩子不從就是不孝。

  比起自己,薛太太可能更願意買個丫頭當媳婦,因為這樣她才能夠發洩多年來的委屈——其實母親對薛太太真的很好,吃穿沒短,又很顧慮她的心情,常常請她到翠風院陪伴說話,下人都知道母親真的很喜歡薛太太。

  可是薛太太總是推辭,天氣熱就說熱,天氣冷就說冷,好像翠風院有老虎吃人一樣,這推那推的,推託到不行了才會勉強去。

  母親以前就說過,文瀾很好,可惜薛太太不太識大體。

  這樣的薛太太,會同意兒子娶自己嗎?

  宋心瑤剛剛覺得婚事有了著落,突然間又沒了,真是阻礙重重啊,忍不住歎了氣。

  薛文瀾問:“表姊怎麼了?”

  “有件事情我剛剛盤算好,可是想想我娘好像不會同意,一時沮喪,表弟你說說,人生怎麼這樣艱難呢?”

  “我雖然年紀不大,但多個人多個商量,表姊可以跟我說說。”

  “我就是想求我娘一件事情,可怕她不同意,這要是單純的不同意就算了,這事情她不同意,說不定會害到別人。”萬一母親以為自己跟薛文瀾有苟且之事,自己是不會怎麼樣,薛文瀾肯定會慘。他的立場本來就很艱難了,萬一再加上“勾引大小姐”這一條那還得了,就算考上進士,前途也沒了。

  “表姊若是很想,我看表舅母會同意的。”

  “真的?”

  “表舅母很疼表姊跟表弟,表弟跟那丫頭鬧出的事情,要是放在別家早禁足了,可表舅母現在還是捨不得兒子,只要表姊提的不是歹事,好好跟表舅母說,不會不允的。表姊記不記得小時候學游水,表舅母原本不同意,後來還是請了女先生來教,後來年年五月就請人淨塘,為了讓表姊下水。”

  宋心瑤噗哧一笑,這薛文瀾可真喜歡自己,這種事情都記得清楚?

  十五歲的少女,在歷經退婚還加上名聲不好的打擊後,發現自己被人喜歡,還是被一個優秀的人喜歡,那種開心的感覺很難形容。

  好像覺得沒路了,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前是沒把薛文瀾當成親物件看,現在依照這標準真沒得挑了,什麼都好,至於家世,她真不在乎,爹爹不管事情,老太太耳根子軟,她只要說服母親就好了。

  讓母親去提,薛太太就算不願,但也絕對說不出不好,再者,就算能拒絕一次,薛文瀾這樣喜歡她,聽到風聲肯定會自己去跟母親提,沒有哪個母親拗得過兒子的。

  婚後她還是住家裡,不用伺候誰,也不用看誰臉色。

  薛文瀾可比段路好上一百倍。

  想到表弟喜歡自己,宋心瑤原本因為婚事不成而沒什麼勁的心情突然活絡了起來,“表弟以後若是中了進士,是想留京,還是外派?”

  薛文瀾回答得很自然,“自然是外派,天地這麼大,怎能一直困在京城,最好是一直在外,每個地方待上幾年,這才不枉人間來一趟。”

  “那……到時候的妻子是留在京中侍奉薛太太,還是一起帶出去呢?”

  薛文瀾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頓了頓才回,“自然會把母親跟妻子都一起帶走,外派不知道幾年,一家人還是得在一起才像一個家,沒道理放著老母親讓妻子伺候,也沒道理放著老母親一人在京中想念。”

  宋心瑤就看到他耳朵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這表弟真可愛,居然這樣就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偷偷把妻子的形象帶入她了呀?

  她覺得自己現在好像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但真的好有趣啊,表弟、表弟,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啊?

  被喜歡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即使她現在對他的感情說不上喜歡,硬要講,就只是“高興”,但高興也是好情緒。

  被許氏那邊的許家表哥喜歡時,她只覺得“喔,不行”,許家表哥整日無所事事,卻覺得自己瀟灑風流,雖然不嫖不賭,但也不上進,讓他讀書他不讀,讓他去鋪子幫忙他又嫌金錢俗,唉,說金錢俗又一天到晚跟自家老娘要銀子花,整天喝酒賞花自詡為古人之風,白白長得一副好皮相,腦子卻像被門夾過一樣,令人不知道該說什麼。

  薛文瀾就不同了,讀書能讀,武術能武,剛剛背了她走那麼長一段路也沒見他喘,可見腦子好,身子健康。

  遠處隱隱有聲音透過雨聲傳來。

  “宋大小姐”、“宋大小姐”,一聲一聲的。

  薛文瀾站了起來,神色頗喜,“應該是表舅母找來的幫手,表姊躺著別動,我去外面喊他們過來。”

  “表弟這麼高興嗎?”不是應該遺憾跟她相處的兩人時間沒了?

  “是,表姊有傷,衣衫又濕,禁不起耽擱,時間越久對身體越不好,還是快點回府請大夫看,切莫留下病症。”

  嗷,原來是這樣,她這三八都忘了。

  一想起來,嘶啊,痛啊,濕透的裙子貼在腿上,冷冰冰、濕黏黏,好難受啊。

  宋心瑤回到宋家已經是晚上的事情了,一路辛苦自然不必說,幸好宋家有錢,有錢好辦事,不然現在只怕還躺在那小木屋裡。

  她全身外傷,請來看病的是城南大戶很信任的馬大夫,是個中年娘子,醫術很好,口風也緊。

  宋心瑤除了臉蛋無恙,全身都被樹枝岩石刮傷,左小腿還骨裂了,雖然沒骨折嚴重,但也得好好養,不然日後麻煩。

  汪蕊一聽險些暈過去,老嬤嬤連忙扶住。

  看到女兒躺床一臉病容,汪蕊眼淚都出來了,“馬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女兒,她才十五歲,千萬不能落下後遺症,馬大夫,求求您。”

  馬大夫很慎重的說:“我自當盡力,不過能好到幾成還要看大小姐配合。”

  宋心瑤連忙說:“我一定聽話。”

  馬大夫露出一絲笑容,“大小姐是要好好聽話。”

  接下來熬藥的熬藥,身上的外傷也要抹藥,都是女子,上藥倒是方便許多,怕留疤痕,馬大夫還開了食方,要照著單子吃飯、吃藥、抹藥,傷疤很快會好。但為了去痕,要多抹幾個月的藥。

  一頓忙碌,直到亥時才算安定下來。

  汪蕊坐在床邊摸著女兒的頭髮,眼睛都哭腫了,“怎會這樣,原以為上玉佛寺能求個平安,沒想到讓你遭遇這等禍事。”

  “娘別哭,女兒沒事。”

  “怎麼會沒事,那麼多傷,還傷了骨頭……”汪家有個表姊,就是骨頭出問題沒治好,後來走路一拐一拐的,被丈夫嫌棄得緊。

  “娘,女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都只有這樣,將來的福氣肯定大得很。”

  汪蕊抹抹眼淚,“那群沒用的婆子,那麼多人都讓你摔下去,回頭我就都賣了,一點用都沒有。”

  “娘,別這樣,不關她們的事情,那群惡人……女兒瞧也有些來頭……”

  “我明日一定要去告官,讓官府抓人,堂堂天子腳下居然有人害我女兒落山,我一定要他們付出代價,就算再有來頭都不能欺負我女兒。”

  “娘,我沒事,您別擔心,我好好的呢。”宋心瑤笑著說:“沒傷到臉,女兒已經很滿意了,養傷的事情慢慢來吧,馬大夫不是說了嗎,只要我聽話,保證不會留疤痕的。”

  汪蕊想想還是後怕,“幸虧你沒事……對了,文瀾那孩子有沒有趁機占你便宜?”

  “沒有,他連屋內的丫頭都不碰,怎會占我便宜。”

  汪蕊想想,也對,“那就好,我看那孩子也是正直的,不會這樣做……你也別怪娘想得多,我們女子清白最是重要,不然將來可沒辦法跟丈夫交代。”

  “母親放心,表弟不是那樣的人。”

  宋心瑤心裡又想,喲,自己居然開始維護起表弟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8 AM

第六章 木頭,這是我心意

  宋心瑤這一病,內外傷一起來還受了寒氣,晚上痛得睡不著,白天卻又倦得睜不開眼,總是昏沉,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倒是把汪蕊的心都給磨軟了。

  她也喜歡文瀾那孩子,覺得他出色又爭氣,將來可期,可是啊,她的願望是看女兒嫁入高門,當奶奶、當太太,無憂無慮一輩子,嫁給薛文瀾,就要伺候周華貴那種婆婆,汪蕊想著都心疼。

  可是女兒說,薛文瀾潔身自好這點她覺得與眾不同,最重要的是,薛文瀾喜歡她呢。

  汪蕊被女兒磨得沒辦法,只好同意了。

  除了女兒想,主要也是因為把那日落山的情況都問清楚了,是薛文瀾背著女兒到那小屋的,雖然說是大雨將至,沒辦法中的辦法,但終究也是背過了,要是女兒嫁給別人,將來丈夫問起可不好交代,畢竟她腿傷那麼重,絕對不可能自己行走。

  脾氣再好的丈夫,聽到妻子曾經被別的男人背過,還在小屋獨處,恐怕也會不高興,輕則給點臉色,諷刺幾句,嚴重的恐怕會挨打,還不是打一頓,是想起來就打。

  想到這裡,汪蕊想,既然文瀾那孩子對自己女兒有心,那就這樣吧,畢竟女人只能依靠丈夫,一個懂得疼人的丈夫可比什麼都好。

  想了幾日,也就允了。

  宋心瑤自然十分高興。這幾日躺床無事,把表弟想了又想,真是個好丈夫入選,自己以前太瞎了,居然沒發現。

  娘以前總說自己性子粗疏,自己還不認,現在想想,娘親英明,自己的確太粗線條了,薛文瀾的心意從來沒有隱藏過,要是心梅,恐怕早幾年就知道。

  心梅對薛文瀾討厭得很,總說他自以為是,還高高在上。

  可是讓自己想來,薛文瀾卻是對自己百般依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可見他對人的差別很不同,自己大他幾個月,又是女孩子,本該早早明白,只是自己從沒往那方面想,所以直到那日見他發紅的耳朵這才清楚。

  把兩人認識以來的事情順一順,只有一個總結,自己真是太遲鈍了,還齡得自己是姊姊呢。

  不過所幸也不太遲,這事母親也同意了,父親又不管事情,許氏心軟,他們的婚事會很順利的。

  秋分過。

  霜降過。

  時序進入晚秋,宋心瑤總算好了七七八八。

  外傷都好了,胸口也不悶了,腿也能走,走得還挺好,只要不跑,感覺就沒什麼差了,不過她本來就懶,有事情下人服務,她自己不用跑。

  於是選得一日,把自己打扮妥當,就讓人去請薛文瀾來。

  依然還是在書蘭院的涼亭。

  書蘭院有幾株老桂花,開的花期特別長,都十月了還冒著一朵一朵黃色的小花蕊,習風一吹,鼻間滿是香氣。

  宋心瑤燒著茶,水煙,茶香,一派悠然。

  想到六七歲時明前龍井跟雨前龍井分不出來,三沸說成四沸,明明都錯了,但許氏還是誇讚了自己,別人家是重男輕女,她想了想,城南可能只有自家老太太疼孫女跟疼孫子一樣毫無差別。

  祖父宋波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給她指過一門親事,但那家的孩子後來病榻纏綿,許氏捨不得她過門,給了對方一大筆銀子,散了這門親。

  生在宋家,真的很幸福……

  “小姐,薛少爺來了。”小雅過來稟告。

  “快點請他進來。”

  薛文瀾穿著一身藍色的長袍,頭髮冠以玉,雖說是讀書人,但長年習武,加上個子高,身材結實,倒有幾分武人之氣。

  宋心瑤喜心萌動,現在是怎麼看他怎麼好。

  “表姊身體可大好了?”

  “已經差不多。”宋心瑤笑意盈盈,“表弟快些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薛文瀾看她氣色極佳,懸了兩個多月的心總算放下。從小到大,他讀書一向專注,這兩個月卻是連賀先生都抓到他幾次走神。

  實在沒辦法,就是忍不住想她恢復得可好,那日天冷,她又泡了河水,可有傷寒?身上的各種刮傷都痊癒了?但男女授受不親,他又怎麼能打聽她的病況,讓人知道了,恐怕還會害了她。

  剛才溫書,登高說大小姐那邊的小雅來了,他還以為是聽錯,知道宋心瑤請自己過來,自然喜不自勝,擔心了那麼久,總算可以親眼看看她。

  她氣色很好,瘦了些,不過看起來很有精神。

  沒事就好,多的他也不好求,只求她平安健康。

  他在想,宋心瑤在看——自己以前真是豬頭,表弟明明很明顯哪,那眼神、那神色,自己居然沒注意到。

  所幸為時不晚,她還沒跟段路那種人訂親,一切都有轉圜餘地。

  於是揮揮手,讓丫頭跟嬤嬤都離遠一點。

  薛文瀾有點奇怪,但他向來穩當便也沒問,反正等著就是了。

  宋心瑤昨天已經把情況想了一遍,想的時候是很順利,不過要說卻是百種困難,怎麼說也是個女孩子家,主動實在是有點害羞。

  但想想薛文滿那種人,謹慎又考慮得太多,肯定不會在自己前程未蔔、寄人籬下的時候開口求親,所以只能由她這邊主動了,“有件事情想跟表弟說。”

  “表姊請講。”

  “還是晚點說吧,我先問你個事情。”

  薛文瀾還是好脾氣的回答,“表姊請講。”

  “你可得老老實實回答我,不能遲疑、不能保留,這很重要,絕對不能有所隱瞞。”

  “好。”

  “表弟……心裡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哪?”

  薛文瀾一怔,“表姊怎麼問這個?”

  “你回答我就是了,別瞞我,這很重要。”

  “……是。”

  “那個人……是誰呀?”宋心瑤在內心嚎著,快點說“是你”!

  “我現在喜歡誰,那就是害了誰,我不想害她。”

  “怎麼會。”宋心瑤鼓勵起來,“表弟可是我們東瑞國史上最年輕的舉子,前途大好,即使現在還在苦讀,但又不是一輩子這樣,年紀輕輕就有此成績,將來拜相封侯也不無可能。我春夏出去宴會時,不少太太小姐都對表弟感興趣的,只是讓薛太太給拒絕了而已,表弟對自己自信一點,你很好的。”

  薛文瀾卻是打定主意不說。“這問題涉及到別人,不能告訴表姊。”

  “真不能?”

  “不能!”

  宋心瑤心想,我可是個大閨女,難不成要我主動嗎?我還不夠主動?我已經夠主動了吧?表弟你倒是開開艱啊,看看我的臉,我肯定有後話的。

  讀書讀太多,腦子都讀死了,你表姊我又不是媒婆,誰沒事來問你喜歡誰,不都有目的嘛,表弟,你就回答我唄……唉。

  看來,還是得靠自己努力一把。

  幸好,本姑娘還有準備後手,“表弟送我的琴譜,我真的很喜歡,也已經練熟了,這便彈給你聽吧。”

  薛文瀾露出笑意,“洗耳恭聽。”

  宋心瑤戴上護甲,彈了起來。

  這是一首超過一刻鐘的長曲,曲譜已經背熟,彈了也不下百遍。

  宋心瑤後來知道《若河光》是一首江南的古早的水行歌,因為曲子長,練習的人不多,漸漸沒什麼人彈,她練習時,是想像了無數的江南風景,希望把那意欲寄託在琴聲當中。

  晚秋金風送爽,琴聲悠揚,這小小的涼亭自成一方天地。

  一曲既終,薛文瀾拍起手來,由衷說:“表姊彈得真好,說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表姊弾長曲。”

  “短曲聽過嗎?”

  “小時候有,《贈月》、《禮佛曲》、《牡丹歌》那些的,但後來男女分開學習,就沒有了。”

  宋心瑤在心中哦的一聲,對吼,小時候明明一起學過短曲的,她這豬腦都忘了,他卻還記得。

  薛文瀾啊薛文瀾,你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這麼喜歡我,你倒是說啊,唉。

  卸下指套,宋心瑤又想,薛文瀾嘴巴這麼緊,又是個極度知禮的人,要他主動說,那還不如期待太陽打西邊出來。

  好,沒關係,她還有招。

  宋心瑤從旁邊的竹籃取出一個荷包,是她臥榻病床上繡的,正面是一對喜雀,背面是一對鴛鴦,如果這還不懂,她就、就……就再想想辦法。

  木頭,你可看清楚了,別讓我最後用說的呀,我是女孩子,會害羞的。

  她把荷包遞了過去,“表弟那日救我,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送什麼,想想自己的女紅還可以,便繡了個荷包。”

  薛文瀾神色喜悅,接過手,一見到一對喜雀,有點傻住,再翻往後面,居然是鴛鴦——耳朵倏地一下紅了。

  這是什麼意思?

  表姊不會不懂,卻還繡給他——

  莫非……

  難道自己這場相思,竟然不用成空嗎?

  薛文瀾一時難以相信,把視線從荷包轉到宋心瑤臉上,就見她一臉微笑的點著頭,臉頰微紅,有點羞澀。

  心裡像是有什麼炸開一樣,又歡喜,又炙熱。

  今天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嗎?

  荷包握在手中,冰涼絲滑的觸感、空氣中的桂花冷香都很真實。

  不是夢!

  握緊荷包,薛文瀾十分慎重,“我自當請母親上門。”

  宋心瑤微笑,太好了,你終於懂了,你再不懂,我真的要沒招了。

  想到剛剛只有自己一個人忐忑跟心急,突然想捉弄他,“表弟要好好跟薛太太說,我也會勸母親的。”

  薛文瀾此刻卻一臉堅定,“表舅母一定不會這麼快同意,但我會想辦法。”

  她已經說服母親啦,可是、可是,看到他這樣認真的表情,內心還是想知道他的想法。“表弟預備怎麼說?”

  “請宋家跟表姊等我兩年,等我中了進士,一定用大紅花轎娶表姊過門。”中了進士的人就是准官爺,朝廷會有一筆銀子下來,而且為數不少,嫁娶是足夠的。

  當然,可能沒辦法給很大的排場,但將來出仕順利,他自然會好好補償。

  人生看的是長遠,而不是眼前。

  宋心瑤心喜,“那好。”

  一兩人此時心意相通,反而害臊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個臉頰紅、一個耳朵紅,雖然沒人說話,但心裡卻是滿滿的高興,只覺得即使不交談,就這樣一直在涼亭裡對坐相望也很好。

  宋心瑤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只有她聽得到,小小聲的,撲通,撲通。

  她知道自己開始喜歡薛文瀾了——一旦知道對方心意,又想齊了對方的優點,對十五歲的少女來說,喜歡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會努力做個好妻子的。

  薛文瀾回到落勤院,還彷佛置身夢中,緊緊捏著荷包,每當懷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眼——那一切都是真的。

  他拉出抽斗,拿出那條被自作主張的丫頭漿壞的兔毛圍巾,然後把荷包放在上面,都不知道看了多久,回過神來,看到鏡子中的自己一臉笑意。

  臉有點僵,他這是笑了多久啊。

  可是他能不高興嗎?相思成真,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

  把兔毛圍巾跟喜雀荷包收好,他便朝母親所在的雁陽院過去。

  周華貴見兒子來,自然十分高興。文瀾是個孝順的孩子,雖然在備考,但也是每隔幾天會過來跟她吃一次晚飯或者喝杯茶,敘敘母子之情。

  文瀾今日看起來特別高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兒子開心,做為母親的自然也就開心,他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對方好,自己就能好。

  杜嬤嬤看到他,一臉笑,“表少爺來得正好,薛太太才剛剛提起呢。”

  “母親提起兒子什麼了?”

  周華貴笑說:“便是想著春花跟秋月不如你的意,母親想著或許是買來的丫頭禮儀不好,你看不上眼也是會的,我再去求求老太太,從家裡的大丫頭中選兩個給你,這大丫頭都是經過調教,肯定能得你心意。”

  薛文瀾一怔,若是過去,他自然可以說自己想專心備考,其他的事情都不考慮,但現在他是想讓母親去提親,總不能拿備考當理由。

  想想,開門見山的說:“母親不用勞煩,兒子有喜歡的人了。”

  周華貴一呆,想過兒子會推託,想過兒子可能不高興,但就是沒想過兒子會說已經有喜歡的人。

  但有喜歡的人還是比想專心讀書好,她太想抱孫子了,不知道入了文瀾的眼的丫頭是誰——在周華貴想來,當然是個丫頭。

  文瀾不參加宴會,不會認識其他小姐,跟宋家三位女孩也一直保持距離,看不出任何特別的樣子,比起來,倒有可能是伶俐的丫頭讓他上心。

  丫頭嘛,當正妻自然不行,但先收為妾室讓她開枝散葉卻是再好不過。

  兒子讀書跟香火兩不耽誤,這是最好的。

  杜嬤嬤巴結道:“恭喜薛太太,表少爺開竅了,這郝家、黃家的少爺也都是十四歲收房,十五歲當爹。”

  “是啊。”周華貴想到小嬰兒,笑容收都收不住,“是誰,你跟母親說,不管是那個院子的,母親都替你去跟老太太要。”

  薛文瀾十分慎重的回答,“是大表姊。”

  周華貴一時不敢相信,“啊?你、你說是誰?”

  “大表姊。”

  “是、是、是心瑤。”周華貴驚訝得都結巴了,“怎,你……兒子,你可想好了,那是宋家的大小姐啊。”

  “兒子知道。”薛文瀾起來跟母親行了禮,“還請母親了卻兒子這番相思。”

  周華貴呆住了。

  怎麼會是宋心瑤?

  是,她是宋家大小姐,精心教養又出身高門,可是她不想要這種媳婦,身分太高了,婆婆壓不住。

  她想要聽話的,對婆婆戰戰兢兢的,不能離間他們母子感情,最好婆婆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才是她心中的合適人選。

  “文瀾,不是母親不肯幫你,只是我們跟宋家真的差太多了,老太太雖然疼我,那也不會允許的。”

  “母親,兒子最近看著以前的進士題目再做練習,賀先生說文章都寫得好,只要我自己別緊張,身體不出狀況,進士有很大的可能考上——到時候,我們薛家就是官家,沒有配不上的問題。”薛文瀾一臉懇求,“求母親幫兒子這次。”

  周華貴心中一動,這兒子從小到大沒求過自己什麼,一件都沒有,而今他開口了,自己不幫他,會不會母子離心?

  說穿了,要不是成親非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兒子大可以自己跟他表舅母談,又何必如此懇求自己這個母親出面?

  可是她還是不想,她不要宋心瑤這種媳婦……

  “兒子,不是母親不幫你,心瑤都不知道你這番心思,母親貿然去提,恐怕會嚇到她,現在還能當親戚,萬一她尷尬了,以後連親戚都當不成。”

  “不會的,母親儘管去跟表舅母提。”

  周華貴的腦子動得異常快速,聞言突然臉色一變,“你是不是……跟心瑤在玉佛山的小屋有了什麼?”

  如果真做了事情才勾得兒子這樣相思,她是萬萬不允許的,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清白,這樣不知道守節的女子最多也只配給她兒子當個妾。

  “母親想哪去了。”薛文瀾的聲音有著一絲不悅,“表姊不是那樣的人,我也不是。”

  周華貴說不出自己聽了這話是放心,還是失望。

  說放心嘛,兒子還沒喪失理智。

  說失望嘛,就是找不出理由來說宋心瑤不好。

  做母親可真難,寡母獨子更難,她只想要兒子娶一個聽話的媳婦,好好開枝散葉,但連這個都不容易,怕兒子不高興,但也不想給自己添堵……

  “母親,兒子是真心喜歡表姊的,還請母親先去跟表舅母提,她若不願,那也正常,您不用跟她苦求,後面的事情兒子會自己來,只要您出個面,表示有那意思就好了。”這樣,他後來的行為就合乎禮教。

  周華貴聽自己兒子這樣說,心裡又有一點安慰,好歹知道她是母親,“不用跟她苦求”,還知道保護母親不要去受委屈。

  也罷,自己就走一趟——反正,表嫂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宋家要什麼有什麼,薛家現在是要什麼沒什麼,易地而處,她也不會同意。

  對了,等表嫂拒絕後,她也順勢說這婚事絕對不配,後面讓表嫂去拒絕兒子,這樣自己也算成全了母子之情,也不用弄個不喜歡的媳婦進來。

  想到兩家家世差這樣多,周華貴放心了,“好,母親會找時間去跟你表舅母說。”

  薛文瀾一喜,“兒子多謝母親。”

  “可是文瀾,母親也要告訴你,我們就是寄人籬下,你若要求人,也得看看我們母子的立場,可別讓人家為難,讓母親抬不起頭。這天下可不只有心瑤一個,你不是非得娶她不可,但宋家對我們的恩情卻是真實存在的。”

  “兒子……會勘酌的。”

  周華貴很緊張兒子的前程,心想,這事情快點解決,兒子就會快些把心思放回讀書上,有好無壞,於是隔天讓人傳了話,就去翠風院找大太太汪蕊。

  汪蕊很快的派辛嬤嬤過來說隨時可以去。

  周華貴心中想了幾十個不同的場景,汪蕊會怎麼說、會怎麼看、會如何嘲笑她沒有自知之明,都想過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汪蕊早被宋心瑤磨得同意,此時見人上門說親,只讓華貴保證要把心瑤當女兒疼,便點頭答應。

  周華貴完全傻眼,她不想要宋心瑤這媳婦啊,大表嫂怎麼就這樣答應了?怎麼不刁難她、嘲笑她,然後讓她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心中不願意,可是話已經說出口,又不能收回,只能尷尬笑著,腦門一陣發熱。

  汪蕊卻是沒心思理會,只想著女兒大難不死已經幸運,想嫁誰就讓她嫁吧,好歹是自己選的,將來總會比較上心,選日不如撞日,周華貴今日自己上門提,不如兩人一起去跟許氏說。

  周華貴燃起一絲希望—對了,還有許氏那關呢,許氏可千萬別同意啊,她不喜歡宋心瑤。

  千算萬算想不到的是,許氏也很滿意,完全沒有反對的意思,一聽汪蕊說明就笑眯眯地回,“這樣也挺好。”

  周華貴覺得自己快暈了,這宋家怎麼搞的,為什麼都覺得家世差這麼多沒關係?倒是出現個人來反對啊。

  許氏想了想,“只不過……”

  周華貴燃起一絲希望,只不過還是不太配?對不對?一定是這樣的。

  “只不過等文瀾中進士才嫁娶,也太耽誤心瑤了,我看明年等文瀾十五歲生日就把婚事辦一辦了吧,簡單些也不要緊。”

  “可、可是姨母,我……”周華貴還想做最後掙扎,“我們母子已經受到宋家照顧,婚後還是住在宋家,那多不像話。”

  許氏一笑,“誰說住宋家了?到時候讓他們小倆口搬出去就好,你是我甥女,甥女靠姨母,天經地義,但文瀾成親的確不好繼續住在宋家,不然傳出去不好聽,到時候給他們一筆銀子,找個一進的院子搬出去吧。等文瀾高中換了大屋,再把你接過去孝順,這樣不是挺好的?”

  周華貴快暈倒了,不但成親,還要搬出去,“可、可我們母子已經受宋家照顧,怎能再拿宋家的錢?”

  “也是。”汪蕊也算是看著薛文瀾長大的,這孩子什麼個性她也知道。“這樣吧,我們,請個辦事先生來做見證,算是宋家借他銀子,寫借據、畫押,將來要還,也算利息,這樣就,不是給的了,孩子心裡也不會不舒服。”

  許氏拍手,“就是這樣,還是你想得周到。”

  汪蕊雖然一開始不願意,但被女兒說服後想了想,這薛文瀾的確有不少長處,至少他個性穩當,說一不二,這點就已經遠遠甩段路跟文大豪幾條街,更別說還潔身自好,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還能如此端正守禮,真不容易。

  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錢,宋家有的是,重點是要對她的寶貝女兒好,這才是重要的。

  薛文瀾嘛,就算以後心塔年華老去,他也不會給她臉色看的。

  想到那該死的段路,跟自己冒險下山救人的薛文瀾,真的比都不用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女人真是太難了,一輩子看丈夫的臉色過活,她要她的心瑤開開心心過完這輩子,不要成為丈夫不如意時的受氣包。

  汪蕊笑說:“反正我們宋家只是商人,又不是什麼名門世家,婚禮簡單點就好,將來文瀾高中,我相信他會好好對心瑤的。婚禮奢華卻婚姻不幸的人多的是,一輩子可比面子來得重要。”

  許氏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文瀾那孩子我看也是好的。”

  周華貴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不想要,但騎虎難下,心裡不禁怪起姨母跟大表嫂這麼好說話。

  饒是心中不願意,也是無能為力了。

  親事……她提的,現在女方答應了,她萬萬再沒有說不行的道理。

  一時間只覺得十分氣憤,但又不知道跟誰發洩,只能握緊拳頭,反復想著自己的處境,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

  許氏跟兩個母親說定了,就把兩個孩子叫來。薛文瀾跟宋心瑤都不是傻子,見廳上陣勢跟氣氛,老人家笑到眼睛都不見,哪還有不明白,事情成了。

  兩人忍不住互看一眼,心裡都有點甜絲絲的。

  宋心瑤捂著胸口,感覺真是太奇怪了,原來在意一個人是這種感覺,原本她只覺得表弟喜歡自己,他人又不錯,合適當丈夫,床上躺了兩個月,細細想起過往,居然也覺得有點感動,在歷經段路的打擊後突然發現有個人這樣珍視自己,讓她覺得自己其實沒那樣差,自己其實也不錯。

  “都坐、都坐。”許氏的神色很高興,“剛剛你們兩個的母親來跟我說,想讓你們成親,我說好,不過怎麼成,還是要聽聽你們的意思。”

  宋心瑤是知道汪蕊意思的,薛文瀾卻是不曉得,他沒想到事情這樣順利,欣喜之餘又有些意外,站起對許氏跟汪蕊一揖,“謝老太太,謝表舅母。”

  許氏笑,“你乖。”

  薛文瀾坐下,一向沉穩的心這下也沉穩不住了。

  喜悅排山倒海而來,原以為相思無望,沒想到居然美夢成真,讓他如何不高興?

  汪蕊現在看准女婿,怎麼看怎麼順眼,“文瀾,你是真心對我家心瑤的吧?”

  “表舅母放心,文瀾以後一定是母親第一,表姊第二,我自己第三。”

  簡單的幾句話,大家都很滿意。周華貴也稍稍有點安慰,沒有因為有了新娘就忘了老娘,還知道要把老娘放在第一,不枉她多年辛苦。

  想了想,眼角有點濕,又想著這場合可不能哭,於是迅速壓了壓眼角,沒想到薛文瀾還是注意到了。

  只見他嚴謹又慎重的說:“母親莫哭,兒子一定會好好讀書,不管現在將來,都會孝順您的。”

  周華貴更安慰了,是了,這才是她的好兒子。

  汪蕊卻是看著女兒,心裡想,有這種婆婆實在是很麻煩,不過往好的方面想,也只是麻煩,花點心思就好了,周華貴這種人就是愛演,得大家陪著她演戲,只能找時間叮囑女兒一下,可別被吃死。

  又想著薛文瀾能說出那樣得體的話,其實真的不差,比起文大豪、倪光宗那幾個草包好多了,那幾個肯定看了女人就忘了娘,誰的母親會喜歡這種媳婦。

  許氏笑說:“文瀾,你有什麼打算?”

  “中進士後,朝廷會撥下一筆銀子,文瀾打算用那筆銀子來成親,得請表姊委屈些,等我兩年。”

  宋心瑤心想,可以啊,兩年也不長,反正先訂親就好了,只要名分定下也就不耽誤後面的弟弟妹妹成親。

  許氏卻說:“那樣太耽誤了,兩年心瑤都十七,年齡有點大,我是想明年讓你們直接成親,搬出去住,找小一點的房子,能住就行。你準備考試,心瑤一邊生孩子,至於你母親就留在這邊陪我,等到將來你外派啊,或者有了官宅,再把你娘接過去孝順,你說這樣好不好?”

  薛文瀾卻是望向周華貴,“母親覺得呢?”

  周華貴心裡是百般不願,但此刻又怎能說不好,許氏講的一切在情在理,實在沒有理由拒絕,成親後留在宋家那是萬萬不行的,講出去薛文瀾會被嘲笑翻幾條大街,成親還住在岳家,上門女婿才這樣呢。

  “母親瞧著……也還行,只是成親、搬家都得有銀子,跟老太太借雖然不是不行,但不太好……若是讓心瑤等你兩年,就沒這些問題。”周華貴當然是希望壓後成親,但她又說不出口,只能找一些原因想讓自己的私心顯得正當一點。

  “銀子我有,不用跟老太太借。”薛文瀾這句話一出,眾人皆意外。

  想問他銀子哪來,又覺得問這句很不禮貌。

  倒是薛文瀾知道眾人一定奇怪,自己講了,“之前去玉佛寺跟方丈對談後,方丈除了給我一塊檀香木頭,還給了我一張銀票,說我最近會用到,至於銀兩嘛,將來用添香油的方式還給寺廟就好了,簡單的婚禮、簡單的房舍還是可以負擔的,不用跟老太太借。”

  宋心瑤一陣奇怪,“還有這事?”

  “是啊,當時我也不明白,但我現在明白了。”那時他真的強力拒絕,沒想到老方丈笑著還是把銀票塞入他的懷中,說信他一次,會用到的。

  許氏卻是一拍手,“都說那老和尚靈,真的是厲害,我看這婚事根本是上天註定,既然如此就這麼說定了,婚禮簡單些沒關係,心瑤是女子又不是男子,不大操辦別人也不會說我們宋家什麼。只不過文瀾,你得答應姨婆,好好對待心瑤。”

  薛文瀾正色拱手,“以後一定以表姊為重。”

  汪蕊笑說:“那就這樣了,以後也別喊表姊、表弟了,才差幾個月,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們差了幾歲呢,就喊名字吧,家裡都允許的親事了,喊名字也不算失禮。”

  薛文瀾恭敬不如從命,“文瀾一定好好愛護心瑤,不會讓她受委屈。”

  宋心瑤笑得眼睛彎彎,在心裡想,文瀾,以後就請多指教啦。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09 AM

第七章 好日子要來了

  宋心瑤訂婚的事情很快傳了出去,有來往的世家都有幾分錯愕,這門戶差太多了。

  有的嘲笑許氏跟汪蕊糊塗,成親得門當戶對才是,怎麼把女兒許了一個前程未蔔的小子,有的則覺得許氏跟汪蕊敢賭,薛文瀾十四歲就已經當舉子,以後指不定會富貴成什麼樣子,到時候說不定宋家都要靠著這女婿再往上一層。

  但總之大事已經定了,就是段太太惋惜,她是真的很喜歡宋心瑤,可惜兒子不自愛,惹得女方生氣。

  至於宋波跟宋有福,面對朋友問起都是一臉懵,他們自顧逍遙,不管家裡已經很久了,孩子要訂親?跟誰也搞不太清楚,回頭問了問,是個還不錯的孩子,那就行吧,反正祖母跟母親總不會坑了她,然後轉身繼續逗鳥鬥雞、逛逛琴室、逛逛棋室,還是一樣過日子,糊糊塗塗卻又令人羨慕。

  冬至過去,大寒到來,很快的,快要過年了。

  院子裡的寒梅締放,紅色花瓣又冷又豔,散發淡淡幽香。

  一夜醒來,京城蓋了一層白雪。

  隨著各家禮品往來,過年的氣氛越來越好。

  汪蕊忙得很,平日不管事情的二房朱氏,這時候也會被叫來一起張羅。

  人情嘛,得有來有往,可千萬不能落下一戶,交代不過去,最後會傷了兩家情誼。

  禮單得對了再對,收到的禮物也得列冊,明年得記得回禮。

  忙,時間就過得快。

  很快的到了除夕。

  大年夜那天,宋家席開兩桌,三十六道大菜一道一道上來,山珍海味,冬天難找的蔬菜也有。

  附近有人放煙花,剛好菜也出得差不多,眾人便去院子看一看。

  孩子已經都大了,沒人玩探險。

  宋心瑤還滿懷念小時候的無憂無慮,也不是說現在不好,她對親事充滿期待,但也不是不忐忑,畢竟出生到現在都由母親照顧著,沒了母親照顧,自己又要當小主母,不知道能不能做好這個角色。

  薛文瀾走了過來,一向表情不多的臉上有著淡淡笑意,“我送你回院子吧。”

  “好啊。”

  未婚夫妻肯定有體己話要說,嬤嬤跟丫頭都識趣的落後了一段。

  薛文瀾道:“等元宵後,我就會開始找房子,準備成親跟搬家的事情,大概五月就會把事情安頓下來。”

  宋心瑤想了想,“遺是交給我來吧,你得讀書,哪來時間做這些。”

  “老太太跟表舅母已經給了許多方便,但至少在找房子這點,我得親自替我們做,不然說成親,我卻只出個人,也太不像話了。”

  “我又不介意。”

  “可我介意。”

  宋心瑤第一次聽他這樣霸道的語氣,不由得心一跳,未婚夫婿居然有這麼強勢的一面,跟平日溫文的樣子反差真大,但又默默竊喜,這反差可是為了她。

  想想,又忍不住小埋怨,薛文瀾啊薛文瀾,我們可是未婚夫妻,你就對我這麼生疏,不會過來牽我的手嗎?

  她是女孩子,也不能讓她主動啊……哎,有了。

  “文瀾。”宋心瑤笑著說:“我聽人家講,個子高的人手就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薛文瀾果然張開自己的手,“好像是,我比新天高一些,手就比他大一些。”

  “那我的手豈不是最小。”說著也張開自己的小手,“比比大小?”

  薛文瀾是正直少年,但不是木頭,兩隻手掌貼在一起比大小,便順勢握住了她,好看的眼睛在星空下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宋心瑤心裡一喜,還好,開竅了,萬一是木頭,自己不知道要暗示到什麼地步,他才知道要過來牽自己。

  天氣很冷,但手掌貼合在一起卻是暖的。

  一路無話,只是默默的朝著書蘭院前進,四周安安靜靜,兩人卻都覺得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

  不受控制的,喜悅的,撲通、撲通。

  明明飄著雪,卻一點都不冷,手掌相處的地方還微微發燙,只希望這一條路再長一點,兩人手握得再久一點。

  饒是已經放慢走路步伐,但書蘭院還是到了。

  兩人握著手,在垂花門前依依不捨。

  薛文瀾率先打破沉默,“來日,我一定會讓你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嗯。”

  然後薛文瀾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輕輕摩挲,“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這是他喜歡了很久的女孩子,她聰慧善良,在高門大戶長大卻沒一點橋氣,簡單的婚事是太委屈她了,以後他會補償她的。

  等他們老的時候,會讓她說,慶倖嫁給你。

  他們才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輩子還很長,他將用餘生的時間來對她好,讓她不後悔今天的選擇。

  若說以前考試是為了光宗耀祖、孝順母親,現在就是多了一個,他要她一世快樂,安然他會更加發憤讀書,要回江南告訴外婆跟父親,我很好。

  要給母親掙誥命,給妻子掙誥命。

  他們會互敬互愛,兒女成群,會成為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

  婚事定下來後,薛文瀾讀書的動力更大了,再疲憊時只要洗洗臉就能夠繼續讀下一頁,心中有了一個重要的人,其他都不算什麼了,讀書能提高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地位提高了才有能力對她更好,為了這個,他會發憤的。

  宋心瑤微笑,“我會做一個好妻子。”

  “你做你自己就好了,這樣就好。”

  “這樣……就喜歡了嗎?”

  薛文瀾眼神溫柔得要滴出水,“喜歡。”

  今日無月,卻是滿天星斗,宋心瑤撫摸他的額頭、眼角,心裡的忐忑在他的眼神中慢慢消彌。

  她相信他,以後會很好的。

  她也不需要大富大貴,只希望他能真心相待,便別無所求。

  星光下悄然無聲,卻覺得彼此的心更靠近了。

  宋心瑤心裡想著,文瀾啊文瀾,我會舉案齊眉的,也會當個好主母,好好持家,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我從不認為婚禮簡單就是吃虧或者委屈,只要我們能彼此扶持,什麼都能跨過去的。

  人生很長,讓我們一起證明彼此沒有選錯。

  老天爺對她很好,小時候祖父醉後亂許,把她許了一門親,但那戶人家的兒子身體不好,從出生到四五歲都沒出過房門,後來是祖母給了對方一筆銀子把親事退了,等到十五歲開始尋親事,千挑萬選看中段路,沒想到他居然搞大表妹肚子。

  她都覺得人生快絕望的時候,卻發現薛文瀾居然喜歡自己。

  剛開始只是想找個丈夫人選,但越後面越覺得他的優點實在很多,脾氣好、對她好、能讀書,還自愛,這樣夫君打哪找?

  對於婚事,她很期待。

  元宵過去,百業開工,薛文瀾開始忙了。

  找房子,不能太舊,也不能離宋家太遠,幸而京城就是人多房子多,只花了幾日便尋到合適的,在南十六大街上,青草巷,距離宋家的南二十七大街不用半刻鐘。

  房子到去年十月為止都還住著人,所以算乾淨,一進,三間大房,後面有罩房,只要把家俱換一換就行了,前一位居住者也是個考生,所以書房不用大改,請人清掃乾淨就可以。

  當然,一面忙婚事,一面讀書也沒荒廢,該背的書、該寫的文章一樣都沒落下。

  薛文瀾在忙,宋心瑤也在忙著繡嫁衣呢。

  嫁衣這麼重要的事情,自然得自己來。

  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帶著即將為人妻的喜悅。

  鳳凰、百鳥,盡顯多年刺繡功力,牛嬤嬤很欣慰,從小帶大的小姐這樣出色,雖然說姑爺現在並無功名,但讀書好著呢,將來一定會當官。到時候小姐就是官夫人,那富貴榮華自然不必多說。

  季節流轉,日子一天天過,寒冬走了,春日到來。

  樹葉綻出新綠,圜中百花盛放。

  枝頭傳來鳥叫,春風吹拂,溫暖得讓人只想放空。

  書蘭院已經搬進了好幾盆茶花,宋心瑤最喜歡粉紅色的,花匠自然明白,送來的都是一盆盆粉紅的各式茶花。

  茶花花形富貴,香氣卻是高雅,宋心瑤對茶花的鍾情可不亞於對牡丹。

  玉蘭也開了,枝頭一朵白蕊,簡單樸素,宋心瑤也喜歡。

  “大小姐。”小雅進來,一臉古怪神色,“薛太太那邊的杜嬤嬤來了,說請您過去一趟。”

  牛嬤嬤當下就不高興,怎麼會請小姐過去,應該她要自己過來啊,婚事都還沒成,就擺起婆婆譜了。

  只是知道小姐對這婚事看重,所以沒有說出口。

  宋心瑤也有點錯愕,但還是很快收拾起來,“跟杜嬤嬤說,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母親早跟她說過這婚事其實還行,就是那個准婆婆不好搞,讓她有心理準備。

  孤兒寡母,的確不容易,這她知道。

  換了見春小襖,底下配著月牙百褶裙,簡單文雅,應該不會刺激到周華貴——如果是壞心准媳婦,那就穿著一身大紅,保證未來婆婆氣到頭疼。

  宋心瑤不想讓人騎到頭上,但周華貴是薛文瀾的母親,她願意為了這個退讓。

  換好衣服,這便出門。

  宋家花園不小,一路上兩邊都放著金魚草,各種顏色交錯,因為金魚草花朵呈一柱擎天的煙花狀,許氏覺得家裡有讀書人,放這個好兆頭,所以年年春天園子都會擺滿各色金魚草,尤其是宋新天的院子那是鋪得滿地,搞得宋新天都對金魚草無言起來,男孩子哪喜歡這些花花草草,不如像舅舅一樣,送他一匹小馬來得實在。

  周華貴所住的雁陽院不遠,不到一刻鐘就到了。

  杜嬤嬤在垂花門下等著,見到她來,一臉討好,“大小姐,薛太太在房裡等。”

  “好。”

  牛嬤嬤自然十分無言,但小姐看重姑爺,她這個嬤嬤也不想說姑爺母親的壞話,讓小姐糟心。

  許氏對周華貴很好,加上汪蕊也不是小器的人,所以周華貴的院子現在也是花團錦簇,托紫嫣紅,大有春風一夜百花來的架式。

  宋心瑤走到門前,自然有小丫頭幫忙開了格扇,就見周華貴坐在八錦桌邊喝茶,表情有點出神。

  宋心瑤跨過坎子進入摩內,喊了聲,“薛太太。”

  周華貴回過神,“心瑤來了?快點坐。”

  宋心瑤在繡墩坐下,丫頭很快上了茶盞跟四色點心,就遠遠退下了。

  “薛太太讓人找我,有什麼事情?”

  “是有事……也不知道該找誰,只能跟你說了。”

  “薛太太請講。”

  就見周華貴一臉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的表情,宋心瑤不急,這種情況催也沒用,等著吧。

  茶涼了,小丫頭又換上新的。

  宋心瑤只能告訴自己,婚姻沒有樣樣好,只要丈夫好,其他的都能忍。

  許久,周華貴這才開口,“我母親的遭遇,我的遭遇,其實不用多說,我想心瑤也是明白的。”

  “是。”

  “我們薛家到這裡,只剩下文瀾一個孩子,想要光宗耀祖,全靠他了。”

  “我一定會好好侍奉夫君,讓他能好好讀書。”

  “是吧?”周華貴眼睛一亮,“是要好好讀書才能有前程,他現在十五歲,該為將來打算了。”

  “薛太太說的是。”

  “我琢磨著一件事情,之前聽許氏說,新天收了房中的丫頭,所以開始不太願意讀書,我擔心文瀾也會……”周華貴歎了一口氣,“說實在的,我也知道母親把手伸進孩子房中不像話,可是我擔心哪,我怕他成了親,萬一只顧著新婚妻子,忘了讀書,那可怎麼辦?那不是所有的辛苦都白費了嗎?”

  宋心瑤啼笑皆非,薛文瀾個性穩重,她也不是急著上位的狐狸精,怎麼可能發生新天那種事情。

  但話又說回來,一個准婆婆跟准媳婦說這些,真的很不像話,算了,看在薛文瀾的分上,她忍。

  “所以我想來想去,想到一個方法。”周華貴握住宋心瑤的手,眼神十分期待,“就是婚後你們先分房睡,讓文瀾把心思放在課業上,等他高中進士,你再搬過去他房裡,你說這樣可好?”

  呃,不怎麼好。

  管太多了,真的管太多了。

  但孤兒寡母彼此扶持不容易,宋心瑤告訴自己要忍耐,不要跟她頂嘴,免得讓薛文瀾兩面難做人。

  宋心瑤一臉無奈,“這事情文瀾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講了,他肯定不高興,所以不能說,說了要母子離心,我想著就由心瑤你開口是最恰當的,你不願意耽誤他,是好心,他怎麼能勉強你呢,你說是不是?”

  啊,所以壞人要給她當就是了?

  宋心瑤就不明白了,自己頭上是寫著“我是傻子,請來欺負我”嗎?這周華貴怎麼能把這麼餿的主意扣在她頭上,“分房我沒意見,我也希望他讀書好,不過這件事情要薛太太自己去跟他提。”

  “……我?”

  “您的意思,您自己提,這樣才是最恰當的。”

  周華貴卻是一臉為難,“我怕他生我氣,還是你提吧。”

  我也怕他生我的氣啊,“薛太太,我已經答應你了,剩下的事情我不會管。”

  晚兩年圓房就晚兩年圓房,反正她也不急著生孩子,但要把這餿主意扣到她身上就太過分了。

  話說回來,薛文瀾的母親還不是普通的不喜歡自己,是相當的不喜歡,要是房裡有女人會耽誤讀書,當初塞春花、秋月進薛文瀾房中做啥?說穿了不過就是想找個理由膈應她嗎?

  周華貴心裡壞,但膽子又小,想欺負她又不敢明目張膽,想想未來婆婆是這種人還挺麻煩的。

  宋心瑤正想起身離開,卻見周華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她正傻眼的時候,周華貴已經磕起頭來,“心瑤,大小姐,我求求你了。”

  啊?這是在演哪出?

  宋心瑤發懵的時候,格扇卻跨進一個人,一把就將周華貴拉起來,“母親,地上冷。”

  叫宋心瑤轉頭看,居然是薛文瀾,內心一百個問號,心想,這是什麼狀況?

  宋心瑤覺得凡事拗不過老天爺。

  周華貴想做戲,偏偏薛文瀾是個穩重性子。見到母親跟未來妻子下跪,是拉母親起來,安撫,然後才問她為什麼。

  不是生氣的質問,只是想知道原因。

  宋心瑤口才便給,把前因後果講了。

  薛文瀾點點頭,安撫母親,“以後母親有話可以直接跟兒子說,我們母子不需要拐彎抹角,如果只是這點小事,我可允,母親不要輕易下跪,疼了膝蓋,也為難了心瑤。”

  宋心瑤還是有點安慰的,然後又更覺得薛文瀾不容易,一邊是母親,一邊是未婚妻,要一碗水端平,說來簡單,但談何容易。

  周華貴一臉做壞事被抓的不自在。

  她眼角瞟到兒子的身影,這才跟宋心瑤下跪,想著兒子向來孝順,見狀會跟宋心瑤發脾氣,她又是千金大小姐,怎禁得起這樣冤枉,兩人一定會吵架,只要他們夫妻感情不好,他們母子感情才會好。

  她真不喜歡宋心瑤,她喜歡春花、秋月那種丫頭,乖乖的、聽話的、搶著討好她,她說什麼都不會頂嘴。

  可沒想到兒子還是孝順的兒子,他拉她起來,問她膝蓋疼不疼,讓人準備冷水包,可就是沒有罵宋心瑤。

  丫頭把冷水包拿來了,薛文瀾親自給她敷上。

  對於母親提出的那荒謬分房建議,薛文瀾不是沒有意見,只是想著不想造成婆媳之間不愉快才允的,他越護著未婚妻,她們婆媳日後越難相處,為了一家和諧,他只能儘量中立,不去偏袒任何一方。

  宋心瑤心想,薛文瀾攤上這樣一個娘也是可憐,這周華貴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放開扼住兒子的這雙手。

  但想想,婚姻以夫妻為主,只要丈夫護著她,她不用怕。

  剛才那情況,恐怕誰看了都要誤會她是上門欺負周華貴的,可是薛文瀾不急不躁,安撫母親後詢問原因,這點十分不錯,兩人要走一輩子,總會有些不愉快的時候,話好好說,不要以為眼見為憑就罵人,薛文瀾這個性十分沉著穩重。

  薛文瀾又安撫了一陣,這才讓杜嬤嬤扶著母親回房休息。

  然後對她露出十分歉疚的表情,“我送你回院子吧。”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薛太太既然不安,你還是多陪陪他吧。”宋心瑤一直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既然要成親,就要一心才行,未來夫婿已經左右為難,她要跟他站在一起,而不是跟他搗蛋讓他頭痛。

  “我會再跟母親好好溝通的。”

  “嗯,我相信你。”雖然差點被未來婆婆黑了,但宋心瑤沒有不高興,反而覺得這是好機會,“不過因為這件事情,我想跟你約法三章。”

  “你說。”

  “你問都不問就讓我說……”嘴上責怪,心裡卻是有點高興,薛文瀾對自己是沒話說了,什麼都是好,沒有過不好,“人生這麼長,以後還會發生很多事情,我希望以後都跟今天一樣,就算你看到了,也能心平氣和問我原因,而不是用眼見為憑來定義我,好不好?”

  薛文瀾鄭重點頭,表情又愧疚又喜歡。他的心瑤多好,母親那番作為,她也沒發脾氣,卻是想著將來不要再像今天這樣。

  “你能答應我就好了。”宋心瑤一下子高興起來,“天還亮著,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安撫安撫薛太太吧。”

  “我替母親跟你賠不是。”

  “你我即將成婚,不是外人,不用客氣。”

  立夏過後,薛文瀾先帶著小廝登高跟遠志搬了出去,在小滿到來前的好日子,薛文瀾騎著駿馬,帶著大紅花轎來了。

  宋家顧及著男方的面子,所以婚禮並不鋪張,只簡單請了幾家親戚觀禮,連在門口灑糖弓童子都免了。

  一切都很簡單,就像一般人家一樣。

  汪蕊眼眶紅紅的,養到十六歲的閨女,真捨不得,可是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現在只希望老天保佑,文瀾兩年後順利高中,給心瑤好日子過。

  薛文瀾正色對宋家長輩行禮,“文瀾一定好好愛護心瑤,絕對不會讓她受委屈。”

  許氏一臉欣慰,都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她自信眼光還是准的,“好好過日子就行,文瀾,你是丈夫,要疼愛妻子。心瑤,你是妻子,要尊敬丈夫,兩人互相扶持,白頭偕老,琴瑟和鳴。”

  宋心瑤跪下,跟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行了大禮,便算叩謝過養育之恩,今日出了這個門,她就是薛家的人,跟宋家再無關係。

  宋新天一臉捨不得姊姊,但他從小跟薛文瀾一起長大,也交了不少朋友——不是不讀書,就是讀不來,不然就是耽溺女色,也有的跟爹娘不和,反正大戶公子個個都被慣壞了,他的朋友裡還真沒一個像樣的。

  相形之下,薛文瀾的品行是沒得挑了,姊姊嫁給他,一定會過得很好。

  “文瀾,你可要好好對我姊姊。”

  “我會的。”

  “若你虧欠她,我定打得你爬不起來。”

  薛文瀾微笑,“不會有那日。”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一定要……對我姊姊好……”

  宋心瑤看著弟弟這樣,心裡一陣溫暖,“新天,姊姊要出嫁啦,以後家裡你就是最大的孩子,好好孝順祖父祖母、爹娘,愛護心梅、心湘,知道嗎?”

  “我知道。”

  媒婆笑著喊,“吉時到了,新郎新娘該拜堂了。”

  因為薛文瀾情況特殊,所以拜堂是在周華貴所在的雁陽院,拜母親、拜祖先,還有父親的牌位,都一一行禮,一一跪拜。

  周華貴眼眶紅紅的。是,媳婦她不喜歡,但兒子總算也成了親,過往十幾年的辛苦好像夢一樣,生出來才那麼小的小孩子,今天要成新郎官了。

  拜了堂,兩人便各自上了駿馬跟花輯,出了宋家,往薛文瀾租的小院子去。

  薛家在京城只有老太太許家這邊的親戚,許氏已經說了許家這邊她會張羅,所以薛家就沒宴客。

  小宅子乾乾淨淨的,還種有一牆竹子,宋心瑤之前來過兩次,很滿意,有花有樹,有花牆有漏窗,在小巷子裡,很適合讀書。

  既然不圓房,很多過程就可以免了。

  宋心瑤直接梳洗換上常服,去廚房看了看,吩咐小雅可以準備晚飯了。

  宋心瑤這次帶過來的只有大雅跟小雅兩個丫頭,還有牛嬤嬤。

  她現在不是宋家大小姐,是薛奶奶,一切吃穿用度都得節省一點——她是有嫁妝可以用,但她想顧及丈夫的面子。

  薛文瀾肯定不能接受用妻子的嫁妝過日這種事情。

  話說回來,玉佛寺的方丈真的厲害,居然連薛文瀾好事將近卻缺少銀兩都能知道,得找時間再去一趟,也不是要問什麼,就是求求神佛一進士考試是兩年後,這兩年她都得緊張這件事情。

  夕陽西下,小雅把飯菜擺了上來,四菜一湯。

  薛文瀾不愧是薛文瀾,上午成親,下午還在讀書,真是一刻都不浪費。

  “文瀾,吃晚飯了。”

  薛文瀾放下筆,“好。”

  夫子有言,食不言,寢不語,但今天是成親的日子,雖然不好說話,但相視而笑卻是怎麼樣都忍不住。

  薛文瀾對宋心瑤是又愛惜又歉疚。簡單的婚禮,母親要求兩年後才能圓房,他的銀兩有限,這一切讓橋生慣養的她只能跟自己過這樣簡單的百姓日子。

  可是她一點埋怨都沒有,笑咪咪的看著自己,很高興的樣子,讓他不禁也微笑起來。

  都會好的。

  以後,一切會慢慢好起來。

  歲月匆匆,兩年過去。

  小夫妻的獨居日子過得很舒適,他讀書,她刺繡練琴,雖然分房而睡,但沒有影響到夫妻感情。

  中間周華貴突擊上門過一次,見他們果然分房,露出安心神色。

  宋心瑤已經懶得跟她計較了,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讓她。

  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展開。

  宋心瑤親自送薛文瀾上考場,薛文瀾一派輕鬆,反倒是宋心瑤一臉緊張,然後頻頻說著,“你別緊張,好好發揮就是。”

  東瑞國的舉子都集中到京城來了,一共有四百五十名,要去爭取那三十名的名額。

  考生加上隨侍的書僮或者家人,把考場附近的客棧擠得水泄不通,這時候京城的考生優勢就出來了,不用舟車勞頓也免了水土不服的問題。

  考試時間是兩天,總共三篇文章,今年的題目是米糧政策、論孝道、隨心。

  三道題目迥異,包含現在東瑞國的現況,關於孝道的歷史傳承,以及身為讀書人該有的胸懷,考驗的是考生的讀書範圍度,讀得越多,當然能發揮的也就越大。

  宋心瑤在青草巷中度過了最忐忑的兩天。

  第二天黃昏,薛文瀾回來了,看起來很平靜。

  她看著他這樣的神色,不知不覺也放鬆,兩人在夕陽間互看,然後就笑了起來。

  薛文瀾走過去把她抱住,下巴蹭著她的額頭,“我發揮得很好。”

  “真的?”

  “三道題目都是我練習過的,我覺得……沒問題。”

  宋心瑤心中一喜,薛文瀾不是信口開河的人,他能這樣說那九成九是可以了,“那……恭喜夫君了。”

  “也恭喜夫人。”

  薛文瀾還是日夜苦讀一上了,還有殿試呢。

  一個月後紅榜下來,他果然榜上有名,殿試是小暑過後,賀先生直接搬到青草巷來指點了,師生幾乎天天在練習。

  東瑞國的殿試是皇帝當場口試,薛文瀾的優點是他現在已經完全是京城口音,缺點就是他一直沒什麼做社交,口條不是太流利。

  賀先生又請了一位說書先生來,教他要怎麼抑揚頓挫,要能表達自己的意思卻不浮誇,殿試一半靠胸中才學,一半要靠臨場表現。

  終於,殿試的日子來了。

  一早洗漱乾淨,宋心瑤送他到皇宮東側門。

  一眼望去都是新科進士,人人都緊張。比起來薛文瀾真的很年輕,有的頭髮花白,她以為是考生的爺爺,沒想到是考生本人。

  以三十幾歲的居多,四五十歲的也有,眾人看到年輕的薛文瀾都驚呆了,紛紛露出羨慕神色。

  殿試只需要半天,宋心瑤便在皇宮外等著。

  皇后娘娘體恤新科進士的家人,命人搭了遮陽的棚子,又送來解渴的冰鎮綠豆湯,大暑天居然有冰,眾人嘖嘖稱奇。

  中午時分,三十位進士陸續出來。

  薛文瀾說了,“還行。”

  還行,那就是不差了。

  不管怎麼樣都是進士,就算不入皇帝的眼,排了第三十名,那也能等著吏部發派的。五日後,名次紅榜下來,薛文瀾排名第八。

  宋心瑤喜孜孜,第八,挺好的,就算沒有家世背景,但這名次太硬,吏部應該也不會隨便應付。

  薛文瀾也難得的露出喜色,“心瑤,我們的好日子要來了。”

  宋心瑤淘氣一笑,“要請夫君多多照顧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0 AM

第八章 官老爺與官太太

  同一時間,宋家上上下下也是鬆了一口氣——第八名,比預想得好太多了。

  廳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周華貴太激動,整個人暈過去,杜嬤嬤拿出藥油又捏又掐的半天,這才睜開眼睛,一眼望到許氏慈愛的目光,忍不住哭泣,“姨母……”

  “好孩子別哭。”許氏輕輕摸著外甥女的頭髮,“好日子要來了,等文瀾官派下來,就接你一起去孝順。”

  “多謝姨母多年照顧恩德。”

  “你是我小妹唯一的女兒,我不照顧著你,要照顧誰。文瀾高中是好事情,別哭了,哭多了不吉利。”

  周華貴是情緒湧上,怎麼樣也忍不住,但想起兒子今日高中,自己這母親卻在哭,那不是觸黴頭嘛,連忙硬生生停止。

  汪蕊一看就歎息,文瀾真的是挺爭氣的,但這樣一個婆婆,日後只能看女兒造化。

  兩年的時間,大家都不容易。

  宋心梅去年如願嫁給倪光宗,倪家原本不願娶個庶女為正妻,是倪光宗死求活求,還離家出走,倪太太沒辦法,只好上門提親。

  婚事一剛開始也是好好的,夫妻恩愛,宋心梅很快懷孕,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而且還都很健壯,倪家上上下下都很高興,三代單傳呢,一下來兩個孫子,倪太太跟倪老太太欣喜之余,對宋心梅這庶女出身的媳婦也好上許多。

  宋心梅以為好日子要到了,卻沒想到倪光宗厭煩她了,而且在她懷孕的時候就在外面養起外室,全家都知道,只有她不曉得。

  宋心梅氣得要死,一出月子就帶人去抄那外室,沒想到倪光宗還護著對方,兩夫妻也不管眾目睽睽打了起來,宋心梅本就是女子,加上懷雙胞胎極耗損身體,自然打不過丈夫,倪光宗也是打紅了眼,一頓狂揍。

  這件事情在倪家自然引不起風波,是,打人是不好,但要怪也只能怪孫媳婦這樣小器,一個正房太太又生有兒子,何必跟個外室認真。

  宋心梅回家哭訴,陳姨娘聽得心痛如絞,去求了許氏,許氏說是自己選的,自己就得擔著。

  當初已經給宋心梅相了一門好親事,對方也老老實實的,宋心梅非得嫁給倪光宗,又吵又鬧,當初不聽長輩的話,現在還哭什麼?

  陳姨娘無法,又去求汪蕊,汪蕊更簡單了,又不是她生的女兒,本就不心疼,當初讓她嫁祝家,不要嫁倪家,宋心梅死活不肯,還哭說是嫡母不疼愛庶女,現在吃了虧,也只能自己認,她忙得很,沒空為了不聽話的庶女奔波。

  陳姨娘思來想去,又哭到老太爺宋波跟大老爺宋有福這對父子那邊,這對父子還真沒讓人失望,老太爺宋波說——“出嫁從夫,以丈夫為尊就是了”,大老爺宋有福說“讓她以後別跟女婿爭”,一樣什麼都不管,一樣無情。

  宋心梅這時候後悔也來不及,想在家裡住幾天又捨不得兒子,那對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得回去看著。

  倪光宗見宋家沒有要出頭的意思,自然更大膽,沒幾日就把那外室帶回家,還給了姨娘名分。

  至於宋心湘,則嫁入皇商陳家為貴妾。

  趙姨娘哭死了,但她生性膽小,大太太說好的親事也不敢反駁,只能摟著女兒哭,看著女兒粉轎過門。

  陳三爺年紀有點大,已經二十三了,但正妻不育,膝下無子女,宋心湘過門不到兩個月就懷孕,運氣也很好的一舉得男,陳三爺很高興,孩子滿月大大的熱鬧了一番,連同陳三太太也十分欣喜,賞賜了不少東西。

  對陳三太太來說,陳三爺無後是自己這個妻子無能,總不能害得丈夫以後沒人拿香火,現在貴妾生下一子,總算能對祖先交代。

  孩子滿百日時,時序進入春天,陳三爺還准宋心湘帶著孩子回宋家一趟。

  趙姨娘自然十分關心,問陳三爺可好、家裡老太爺、老太太都好相處?主母呢?會不會給臉色?

  宋心湘一一回答,三爺人好,三奶奶也是個溫柔的人,家裡長輩沒什麼見過面,但過府後也沒人刁難過她,她住的是個小跨院,挺舒服的,三奶奶說以後會把孩子寄在她名下,這樣孩子就是嫡子了。

  趙姨娘直到此刻才真心相信汪蕊是好好挑過的,尤其對比宋心梅的慘烈遭遇,宋心湘是太幸福了。

  至於以前喜歡宋新天的倪秀英,被母親嫁給了自己娘家侄子,原因也很簡單,娘家沒落了,需要倪秀英的大筆嫁妝緩緩,不然都要請不起下人,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保秀英不願意,但也沒辦法,古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宋新天今年十六,照說應該娶親,不過上山禮佛時,方丈說他再晚兩年成親會更好,玉佛寺的方丈能知佛意,汪蕊雖然想抱孫,但為了孩子好也只能忍著。

  有時候想想也是想歎氣,心瑤嫁了,卻被婆婆要求丈夫高中前不得圓房,兒子年紀到了,卻又要等到十八歲,唉,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

  宋心梅也帶過雙胞胎回來,但那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小娃再可愛,跟自己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只想看心瑤跟新天的孩子……

  廳上數人,高興的高興,說話的說話,汪蕊自顧沉思。

  外面守門小廝突然飛奔進來,“老太太、大太太,薛少爺跟大小姐回來了。”

  廳上眾人一喜,周華貴最是反應大,“什麼?文瀾回來了?”

  汪蕊聽了就不滿,還有你媳婦呢!

  但為了女兒不要難做人,她還是忍住了,“快點讓他們進來。”

  雖然成親另外租屋,但宋心瑤還是常常回來,不過對汪蕊來說,這可是自己的心肝寶貝,看幾次都不嫌多。

  就見薛文瀾跟宋心瑤一起進得屋子,都是一臉喜氣。

  幾句簡單的招呼過後,薛文瀾帶著宋心瑤給許氏行了大禮,正色道:“文瀾母子遇難,多謝姨婆多年照顧,不但供我吃穿,還讓我讀書,使得文瀾可以改變命運,大恩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唯望姨婆長命百歲,永遠安康。”

  許氏一臉笑意,“你外婆是許家的小姐,我也是許家的小姐,你喊我一聲姨婆,那就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快點起來。”

  薛文瀾還是帶著宋心瑤磕了頭,這才起身。

  汪蕊笑容藏不住,這孩子知恩圖報,將來心瑤年紀大了,對她也不會差的。

  她笑咪咪的拉起女兒的手,“還以為你們要明天才會回來報喜,沒想到頂著大太陽就過來,怎麼,外面熱不熱?”

  “在馬車裡還好,我們等禮部的賀文到了,文瀾便說要回宋家報喜。”

  許氏是很豁達的,所以丈夫、兒子不像話依然過得順心如意,眼見現在大家都有體己話想說,但又不好開口,於是道:“華貴對文瀾肯定有要交代的事情,大媳婦也想跟心瑤說說話,就各自帶開吧,吃晚飯的時間再出來就好了。”

  周華貴跟汪蕊都是一喜,異口同聲道:“是。”

  汪蕊一進房,就揮手讓下人出去。

  仔細審視女兒的臉,又高興又困惑,“你老實說,是不是已經跟姑爺圓房了?”

  “娘——”

  “你還知道我是娘,就別瞞我。”

  宋心瑤尷尬得要死,但還是點了點頭。

  汪蕊繼續追問:“什麼時候?”

  “就……殿試出來那日開始……”

  兩人答應周華貴的是“備考期間不圓房”,但殿試榜單都出來了,圓房就不算違背許諾。

  汪蕊還是有點不放心,“是姑爺主動提的?”

  “娘……”

  汪蕊掐了女兒一下,“有什麼好瞞著我,這可關乎著姑爺怎麼看你,娘總不能提心吊膽的吧。”

  “當然是他,這種事情女兒怎麼主動……”

  汪蕊松了一口氣,“我怕你膽大,又怕姑爺木頭,現在能這樣是最好不過。”

  “可是娘,您怎麼知道的?”

  “你這次回來跟姑爺明顯親密許多,神態都不一樣,我是你娘,連這都看不出來就白白當人娘親了。”

  “真的?”

  “騙你做什麼。”

  宋心瑤心想,居然會有差別。想想好像也是,共屋與夫妻之間,的確不一樣。

  薛文瀾殿試出來那日,他們小小的慶祝了一下,就算再不入皇上的眼,那也是會發派的,當然得高興高興。

  吃完晚飯,月色下,她在小庭院給他做水丹青,然後又在月色中下了幾盤棋。

  後來,牛嬤嬤來說該睡了,她便想著回自己臥室,沒想到薛文瀾卻跟在她身後入了房,她沒反應過來,薛文瀾就撲上。

  她還在想怎麼回事,他已經親了她好幾下,快手快腳解了她的衣服。

  知道他要幹麼時,只覺得腦門一熱,除了害羞,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突然間又想起一件事情,生氣的推他,“你怎麼知道女子的衣服怎麼解?”

  薛文瀾一邊親她一邊回答,“書上說的。”

  宋心瑤驚愕,“你看小黃書?”

  “嗯,你藏在書架後面那本。”

  宋心瑤的臉一下紅了。那些是牛嬤嬤帶來要給她做婚前教育的,但因為用不著,所以她就順勢塞在書架後面,他怎麼發現的?

  後來她問什麼,他都很敷衍了。

  忙得很,沒空理她。

  當然,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宋心瑤這才知道為什麼夫妻一定要同床共枕,因為睡前望著對方說幾句話,跟早上起來跟對方說幾句話,那種感覺真的很不一樣,不是一起吃個飯,一起下個棋可以取代的。

  難怪人家都說枕頭風厲害,每次白天她怎麼想都是不行的事情,晚上薛文瀾摟著她,跟她輕聲細語,她就沒原則了……

  唉呀,不對,宋心瑤,現在是母親在跟自己說話,她這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回過神,只見汪蕊一臉好笑,不禁有點害羞,“娘……”

  “看你這樣,娘就放心了。”撫摸女兒的頭髮,汪蕊一臉疼愛,“好好侍奉文瀾,還有,快點生下孩子。女人啊,孩子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嗎?”

  “知道。”

  “以後文瀾要外派,我們母女恐怕相見不易,有些事情要早點告訴你,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宋心瑤正色,“母親請說,女兒一定謹記在心。”

  “女子後宅艱難,再怎麼樣的青春美麗,年華也會老去的,到時候文瀾如果起了別的心思,你也不要急,不要跟他吵,當然更不要跟他打,當個大度的主母,給他張羅妾室,給他張羅姨娘,只要家權好好握在手上就好,姨娘跟妾室一定要有賣身契握在手上,這樣才不怕翻了天……”

  “可他說過,不會有別人……”

  汪蕊一臉疼惜,“能這樣當然最好,但是人會變,男子三妻四妾太平常了,只是你從小執拗,我怕你在這問題上走不出來。要記得,最重要的是孩子,只要有孩子,其他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輩子很快就過了,那些妾室啦、姨娘啦,你握著賣身契,不會有人敢做妖,你就好好的當薛夫人就好,文瀾這孩子知恩,就算將來跟你沒有男女之情,但夫妻之義還是會在,這倒是不用擔心。”

  宋心瑤抬起頭,一臉固執,“母親,我想相信他。”

  “我就怕你這樣。”

  “當年的春花跟秋月都十分美貌,他也沒要,以後他也會這樣的,他一向說話算話,不會讓我傷心的。”

  汪蕊簡直沒辦法,但見女兒如此,也不想繼續潑冷水,畢竟以後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小,還是讓女兒高興一點,這花朵一樣的小臉蛋,也不知道還能看幾次,“你爹性子隨便,你娘我也不鑽牛角尖,真不知道你這脾氣像誰。”

  “女兒這不是像祖母嗎?”

  “老太太都沒你拗。”

  宋心瑤嘻嘻一笑,挽著母親的手,“娘別擔心,文瀾一言九鼎,他說不會有別人,就不會的。”

  薛文瀾跟宋心瑤雖然回來得突然,但大戶人家有錢好辦事,晚飯依然張羅得十分豐富,山珍海味,一樣不缺。

  薛文瀾雖然姓薛,卻是許氏的甥孫,加上大小姐這層關係,宋家眼看要好起來,怎能不高興。

  一頓飯,賓主盡歡。

  快吃完時,宋心梅帶著雙胞胎回來了一薛文瀾夫妻一回宋家,陳姨娘就讓人傳消息去倪家,叫女兒帶著孩子回來一趟。

  表弟即將為官爺,姊姊即將為官夫人,自然得打好關係,有個官夫人姊姊靠,以後別讓倪家小顧。

  在倪家的不如意已經把宋心梅的脾氣磨沒了,現在她只想著怎麼樣在倪家生存下去,以往對薛文瀾百般不屑,對宋心瑤陰陽怪氣都收斂了起來,規規矩矩行了禮,“心梅見過大姊姊、大姊夫。”

  薛文瀾雖然不喜歡宋心梅,但“大姊夫”聽起來著實很順耳,便也行禮如儀,沒給她釘子碰。

  宋心瑤自然知道宋心梅生了雙胞胎,但沒見過,此時見兩個娃兒大概半歲多,都白白胖胖,不禁湧起一股母性,“娃娃叫什麼名字?”

  宋心梅回答,“倪平安,倪順遂。”

  宋心瑤笑了起來,“名字倒好,一個平安,一個順遂,誰是哥哥?平安嗎?”

  “平安是哥哥。”

  “今日出來得匆忙,不知道會看見他們,隔日我再送禮到倪家去,夫君你說可好?”

  薛文瀾點點頭,“那就照你意思。”

  宋心梅一喜,“多謝姊姊、姊夫。”

  “你是我妹妹,哪用得著這麼多謝。”

  宋心瑤不是傻子,天都黑了,宋心梅這麼急匆匆,當然不會是單純的讓她看孩子,兩人從小到大雖然偶有小爭執,但畢竟是自己妹妹,怎麼忍心看她在倪家被欺負,她身為姊姊當然要幫幫忙。

  送禮進倪家,也好提醒提醒他們,你們少奶奶的親姊可是官夫人,對她好一點。

  想起那日到段家做客,倪光宗對心梅百般傾心,沒想到才過門不到兩年就棄如敝屣,當女人真難,花容月貌沒有用,生有兒子沒有用,丈夫一旦變心,那真是九頭馬車都拉不回,只能認命。

  又想著,薛文瀾,我這麼相信你,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眾人喝著明前龍井,一邊喝茶吃果子,一邊聊天直到戌正時分,許氏催促了,薛文瀾跟宋心瑤這才起身預備回去。

  “媳婦,等等。”周華貴突然開口,“有件事情要交代給你。”

  “婆婆請說。”

  “我去年買了兩個丫頭,一個叫做紫苑,一個叫做半夏,調教了幾個月,現在什麼都懂了,侍奉文瀾也不會辱沒了他,就給你帶回去了吧。”

  宋心瑤傻眼,這算啥,塞人也要講求基本道義吧,她又不是不孕,這麼急吼吼的也太奇怪了。

  但婆婆送人,媳婦也不好拒絕,拒絕了婆婆,對丈夫面子上也過不去……話說回來,這種事情不是應該關門起來說嗎,廳上這麼多人,周華貴就擺明插手兒子房事,什麼毛病!

  汪蕊頓時臉色也不好看,想出聲教訓周華貴,但又怕女兒跟女婿因此生分——孤兒寡母,就算是母親不是,薛文瀾也不會願意母親受到苛責。

  只能說宋心瑤不愧是大戶千金,只是笑笑,“那就讓她們出來,一起回去吧。”

  這時候跟婆婆講道理,那就是腦子裝水,婆婆想鬧,她偏不讓婆婆稱心如意。

  須臾,就見兩個俏麗少女走出來,一個穿著紫色衣服,一個穿著鵝黃色夏衫,都是一臉喜色難掩,一上來就拜見大爺、大奶奶。

  汪蕊壓抑住內心的不痛快,“時間不早了,這就回去吧。”

  “是,母親保重。”宋心瑤對汪蕊慎重行禮,然後對著紫苑跟半夏說:“走吧。”

  晚上,薛文瀾自然又跑來宋心瑤房間睡,她各種不愉快,但又想著這也不關他的事情啊,這天下恐怕沒人能制得住失控的周華貴了。

  想著周華貴仗著兒子這樣作威作福,恐怕也是看准母親疼女兒,所以不會跟她一般見識,這不是吃定母親了嗎?想想還是氣,忍不住打了薛文瀾大腿一下。

  毫不留情,啪的一大聲。

  薛文瀾拉起她的手問:“疼不疼?”

  “我都快氣死了,你還貧嘴。”

  “有什麼好氣的,兩個丫頭而已,放在後罩房,叫她們別出來就是了。”

  “但婆婆還是會問起啊,等你發派了,我們就是一個屋簷下,我做為妻子,總不能什麼都沒安排。”

  “我有你就好了。”薛文瀾翻了個身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廝磨,“我不用妾室,也不用姨娘,我只要你。”

  宋心瑤一股子氣突然消了火,又覺得自己消火了很沒用,“你鎮日讀書,到底哪學這些的?”偏偏自己還很吃這套。

  “不用學,那是我的真心真意。”薛文瀾一邊親她耳朵一邊說:“我要是那樣不自愛,怎麼配得上你。”

  “又說這些……”

  “你愛聽,我就多說些。”

  “那你繼續說,哄我睡覺,別停。”

  “夫人有令,不敢不從。”

  宋心瑤是個好哄的人,拍著她的背,念念詩,不一會就睡著。

  薛文瀾看著妻子熟睡的臉,微笑的臉沉了下來——母親不喜歡她,可將來他外派也不可能只帶妻子,不帶母親,這要怎麼辦?

  今日跟母親回雁陽院,母親問他好不好,妻子侍奉是否周到,然後就把紫苑跟半夏叫了出來,說是給他準備的通房。

  他當下就拒絕了,不用、不需要、不喜歡。

  母親不斷的說,宋家地位太高了,想到以後要一起生活,她會怕,如果再讓心瑤生下嫡子,她這婆婆恐怕永遠壓制不住媳婦,所以想來想去,讓婆媳和睦的最好方法就是庶生嫡前,長子是庶子,這樣可以壓壓宋心瑤的威風。

  薛文瀾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庶生嫡前,那就是一家混亂的根源,再者,他的孩子都會是心瑤生的,哪來的庶子?

  他花了一個下午告訴母親,心瑤會尊敬她、孝順她,如果他的妻子對母親不孝,他不會裝沒看到的,相信兒子這一次。

  但母親只是哭,說紫苑跟半夏很乖,很聽她的話,這半年多對她尊敬又孝順,她想要的是這樣的媳婦,對婆婆恭敬,不敢有所違拗,有這樣的媳婦一家才能和樂。若是他不願先生庶子,就提紫苑跟半夏為平妻吧,這樣生出來的兒子也是嫡子,只要薛家第一個孩子不是心瑤生的就好。

  薛文瀾簡直無言,越說越離譜了,他連妾室都不要,又怎麼會收平妻。

  後來母親開始哭泣,說他不孝順,說自己白辛苦。

  薛文瀾不斷解釋又解釋,不會的、不會的,他是她的兒子,若以後妻子欺負母親,他不會當作沒看見。

  母親是他最重要的人。

  母親這才漸漸停止哭泣,又說起當年一路北行多辛苦,看盡多少臉色、受了多少羞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薛文瀾心裡卻想著,是啊,一路臉色、一路羞辱,可是我們敲宋家大門時,卻有一個小女孩給了您金手鐲,您忘了嗎?那天晚上,您在客棧一直說多虧了那個小姐,不然我們母子今日恐怕要凍死在路邊,能從當鋪贖回父親留下來的玉佩,也是因為那只金手鐲。

  這麼好心的小姐,以後一定會大富大貴的。

  後來下人說,許氏讓他們準備吃晚飯,母親才在杜嬤嬤幫忙下洗了臉,重新上了妝,出來花廳吃飯。

  他原以為自己勸住了,沒想到母親還是發作了,在晚飯後強行塞人,可是當下他不能作聲,他要是替心瑤多說一句或者主動拒絕,母親恐怕就會鬧起來讓場面難看,到時候左右為難的不是他,而是心瑤這個媳婦。

  他始終不懂,母親為什麼就這麼不喜歡心瑤。

  或許是以前沒什麼接觸,等到以後日日相處,他相信母親會喜歡上她的。

  吏部文書下來了,薛文瀾任太原府的朝和縣丞,是正八品,一個月內馬上任,另外發派了安家銀五百兩。

  宋心瑤拿著文書,樂不可支,“八品呢。”

  “可惜八品還不能請誥命,等來日我升上五品,一定替你掙。”

  “我也不用什麼誥命,只要你前途順遂,一輩子沒誥命也沒關係。”

  發派文書是新綠色,上面各種官印,饒是薛文瀾這麼沉得住氣的人,此刻也不禁面露微笑,十年寒窗總算有了代價。

  雖然只是個縣丞,但他白身起家,朝中又無相識,能給個八品已經很不錯了,朝和縣有大河經過,河運繁忙,百姓生活富足,同時也是多國商旅必經處,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之地。

  稅收多,朝廷也重視,只要能好好主政,對於將來升遷會很有幫助,看來名次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縣丞是有宅子可以住的,住處倒是不用特別打點,現任的縣丞也不可能小器到把家俱都搬走,他們夫妻都不是奢靡的人,舊房也能過,這五百兩得先還玉佛寺的香油錢三百兩,剩下的兩百兩用來應付其他支出綽綽有餘。

  朝和縣在東瑞國南邊,路程極遠,馬車恐怕也得兩個月,這一趟除了他們夫妻,還得帶周華貴一同南下,行李打包得多費心,路上可不比京城,除了這些,也得在宋家宴客,好讓人知道姑爺要當官了。

  宋心瑤笑咪咪的,“當時我嫁你,不管是老太太那邊的許家,還是我母親那邊的汪家,乃至於宋家幾個堂哥堂姊都有人說我是看夫君長得俊,一時迷惑,現在我巴不得把這文書貼在宋家大門,讓他們看看我一時迷惑的結果,八品官夫人呢,都給姑娘我下跪。”

  薛文瀾也笑,他婚後更發憤,不就是為了給妻子長臉嗎,現下總算有好的結果,看看誰還敢背後笑她糊塗。

  東瑞國階級分明,別說正九品,就算是流外九品那也是官大爺、官夫人,何況他是正八品,對於老百姓來說那可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薛文瀾還想到一件事情,“等我們到了朝和縣,一切安定下來,如果能再來個孩子,那就完美了。”

  宋心瑤臉一紅,但想想孩子,還是高興的,“夫君想要幾個?”

  “四個吧,熱鬧點。”

  “四個啊,那我努力些。”

  薛文瀾摸摸她的肚子,“說不定現下已經有了呢。”

  宋心瑤噗哧一笑,“有就好了,不過……”

  同床共枕才兩個月,哪這麼快呢,但想了想也不是不可能,看菩薩的意恝吧覺得她準備好了,她便歡喜等孩子來,若是菩薩想讓他們夫妻再等等給過她傳宗接代的壓力,她自然也就不急。

  那日見宋心梅的兩個兒子,白嫩可愛,眼睛葡萄似的又黑又大,小娃娃還有一股奶香,看到的當下真心都軟了。

  要是自己也有了,真不知道會樂成什麼樣子,孩子不知道會像她還是像他。還是像他吧,長得好看,頭腦聰明,性子又好……哎喔,自己真會挑,挑來挑去挑到這樣的好夫君,難怪玉佛寺的批她八字時,說是個命厚的。

  朝和縣雖然離京城遠,但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何況薛文瀾答應過她不管外派到哪,至少兩年讓她回家一趟,他從小說話算話,不會食言的。

  “姑爺、小姐。”牛嬤嬤進來,“宋家那邊有人來,是薛太太的人。”

  雨人異口同聲,“快點請。”

  周華貴雖然不按牌理出牌,但兩年多來卻是第一次派人到這邊,兩人互看一眼,都覺得不太妙。

  就見杜嬤嬤進來,哭喪著臉,“少爺、少奶奶趕緊回宋家一趟,薛太太病了。”

  薛文瀾母子情深,自然十分緊張,“怎麼病了,說清楚。”

  “前兩天就不太好,請了大夫來看卻沒好轉,所以大太太今日換了大夫,可是薛太太下午還是昏過去了,少爺還是回去一趟吧。”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1 AM

第九章 自古女人就要忍

  兩人一路讓車夫快點,薛文瀾焦急得不得了,宋心瑤握著他的手不斷低聲安慰,莫約花了兩炷香的時間回到宋家。

  大小姐跟姑爺回家,自然沒人會阻攔。

  周華貴所住的雁陽院在東南角,又走了一段這才到,夫妻一起穿過垂花門,天氣熱,梅花窗跟格扇都開著,兩人正要跨過坎子時,杜嬤嬤突然往前,低聲說:“奶奶,讓大爺單獨見見薛太太吧。”

  杜嬤嬤雖然是宋家派給周華貴的,但這幾年早已經被周華貴收服,把周華貴當作真正的主人,她會這樣講,那只有一個可能——周華貴的意思。

  宋心瑤不是不識趣,於是縮回腳,“那我在花廳等吧,夫君快點進去。”

  薛文瀾點點頭,便進去了。

  宋心瑤到了花廳,又問杜嬤嬤,“婆婆到底什麼病症?大夫怎麼說?”

  “便是血虛。”

  “血虛?婆婆這幾日受傷出血了?”

  “沒有、沒有,老婆子顧得好好的,薛太太沒事,可能就是年紀到了,所以大小毛病一起來,只是……”

  “你倒是說啊。”宋心瑤無奈,這樣支支吾吾要講不講的,挺討厭。

  “老奴看,太太是結郁於心。”

  “結郁於心?大爺都高中進士第八名了,婆婆應該是欣喜,又怎麼會不高興?”宋心瑤覺得不太可能,就算對她這媳婦不滿,但兒子高中了耶,兩種情緒放在一起,高興還不足以抵銷不滿嗎?

  “奶奶是不知道,太太這兩年偶爾會小酌,醉後總是說少爺有了新娘忘老娘,又說……說媳婦不孝順……”

  宋心瑤沒管她的挑撥,“那你不勸勸?”

  “勸了、勸了,不過老奴只是一個下人,薛太太又怎會把我的話聽進去。”

  “當真?”

  “老奴怎敢說謊。”

  宋心瑤皺眉,突然想起這杜嬤嬤的兒子不就跟一個丫頭跑了嗎?當年杜嬤嬤不准兒子娶個漁女,沒想到兒子鐵了心就這樣一去不回。

  這杜嬤嬤肯定有移情作用,把周華貴的待遇套入自己身上,於是跟周華貴同一戰線,忘了主人家是誰。

  好個結郁於心,那要怎麼辦,讓他們夫妻和離嗎?

  婚前娘就說過文瀾挺好,不過那個婆婆將來恐怕麻煩。

  當時自己還覺得沒關係,自己是媳婦,讓著婆婆就是,現在想來還真不是普通的辣手,一個老娘喊著兒子媳婦不孝,這兒子媳婦能怎麼辦?

  說來自己也寃枉,啥都沒幹呢,這就成了不孝媳婦?

  這不是寡母坑兒,什麼才是寡母坑兒?跟下人說兒子不孝順,這要是傳出去,薛文瀾別說當官了,這一輩子的前程都沒了。東瑞貴重孝,以孝立國,一個不孝順的人沒資格替皇上分憂。

  “杜嬤嬤,這件事情你可有跟外人說過?”

  “沒有、沒有,何況在這府中也沒人關心薛太太,哪來得人會問。”

  宋心瑤不去理會她的陰陽怪氣,正色道:“你要是對婆婆好,那就記得閉上嘴巴,‘不孝’固然可以拿來約束我,但也會害得夫君前程盡毀,我話放在這裡了,以後要是傳出風聲,我就找你、找你女兒一家子算帳。”

  杜嬤嬤一驚,連忙跪在地上,“老奴不敢。”

  “最好是不敢。杜嬤嬤,你不要因為婆婆對你好,就忘了自己是誰,就忘了自己領誰家的銀子,若是讓我知道你挑唆婆婆,我就把你們一家子趕出去。”

  杜嬤嬤更驚嚇了,“大小姐,老奴知道,您手下留情。”

  宋心瑤心想,真是欠打,非得人家說出難聽的話才知道主僕的分際,一個嬤嬤也敢替她婆婆說不孝,真當自己是回事。

  又不是外傷流血,怎麼會血虛?這是要補嗎?萬一婆婆身子弱,虛不受補那不是害了她?

  看來這大夫也不太行,還是換一個,京城不少醫術好的大夫,不過這種大夫一般人請不動,文瀾現在是准朝和縣丞,應該能請動。

  血虛?找內科還是婦科?話又說回來,婆婆也真是,好日子不過,偏偏鑽牛角尖,真的命太好。以前是外婆、母親照顧,現在是姨母、表嫂照顧,就算從江南到京城中間吃了苦,但也只是一兩個月,比起長長的人生,那根本不算什麼。

  祖母把她捧在手心,母親對她也是沒有絲毫怠慢,兒子爭氣,身為媳婦她也很敬重婆婆——到底對入生還有什麼不滿意?

  宋心瑤在沉思,杜嬤嬤在雁陽院靠著周華貴的信任作威作福,都快忘了自己是下人,剛剛被大小姐教訓一頓,又羞又惱,心裡巴不得周華貴再討厭大小姐一點,呸,只不過會投胎而已。

  半晌,薛文瀾終於出來。

  臉色很難看,非常非常難看。

  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很生氣,又很壓抑,好像一碰情緒就會爆發。

  眼眶紅紅的,哭過了?還是太生氣的關係?

  但他們是夫妻,她不能因為他的狀態不好就裝作沒看到,起身迎了上去,“夫君?婆婆可好?”

  “需要休養一陣子。”

  “我記得得城北有個醫館,看婦科很是專精,現在夫君是准八品,那家的大夫應該願意出診。”

  “不用了,母親休息休息就好。”

  “可婆婆都兩三天了也沒見好轉……”

  薛文瀾怒目大吼,“我說不用!”

  宋心瑤嚇了一跳,成親兩年,別說吼她,連大聲點說話都不曾,一時之間呆住了,從小到大沒人吼過她。

  薛文瀾也發現自己失態,很快調整,“我——”

  “不要緊,我知道你是擔心婆婆,我沒事。”宋心瑤截斷他的話,杜嬤嬤還在,她不要他在下人面前跟她道歉。

  夫妻之間應該是包容,而不是斤斤計較。

  婆婆生病,他心情不好也是理所當然。

  “心瑤你……我想靜一靜。”

  宋心瑤怔了怔,很快打起精神,“好,那我去找我娘,夫君若要回去,再讓人過來喊我一聲。”

  兩人回到青草巷,牛嬤嬤迎上來,笑著說:“姑爺小姐回來了?差不多洗洗手就能開飯,今日下午在市集看到螃蟹,雖然還不到中秋不夠肥,但能先嘗嘗滋味。”

  宋心瑤聽到有螃蟹,一時間也動了食愁,又想周華貴病重,吃點難得的東西說不定能開開胃,“分一半拿回宋家,說是薛少爺讓人給薛太太做的。”

  牛嬤嬤不是不懂事的人,聽小姐這樣吩咐連忙道:“老奴馬上找罐子裝起來,這就送過去。”

  薛文瀾低聲說:“多謝你了。”

  宋心瑤拍拍他,“你我夫妻,不用這樣客氣。”

  心裡也奇怪,丈夫是怎麼了,他們今天出門還好好的,他一聽完婆婆的病,就整個人都不對了。

  在馬車上問他,他說沒什麼。

  沒什麼怎會躺了兩天都還起不來?說要去請好的婦科大夫,他又說不用,他不擔心嗎?

  而且以前搭乘馬車時,一拉下帳子,他一定馬上過來牽自己的手,一下親一下摸,一路不消停,可是今天回來他碰都沒碰她一下。

  想問他怎麼了,但他渾身就散發一種“不准問”的氛圍。

  她也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不是。

  他的氣憤明明白白的,雖然已經儘量克制,還是會撒出一些到她身上,想問為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一頓飯,一言不發。

  “今日月色好,我給夫君彈彈琴?”宋心瑤還想哄他。

  “不用了。”

  “那我做水丹青給你?”

  “也不用。”

  “那我——”

  “都不用。”薛文瀾打斷她,“我還有一些文章沒看,要回房去,你想睡就睡,不用等,我今晚睡書房。”

  看著他走向書房的背影,宋心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委屈,但不想哭,哭只是給人看笑話,她是宋家大小姐,絕對不哭。

  宋心瑤深吸一口氣,忿忿的說:“小雅,給我燒水,我要洗澡。”

  洗了個舒服的澡,宋心瑤躺在床上,往左躺也不對,往右躺也不對,內心又罵起自己單獨睡了十七年,只不過這兩個月身邊有人而已,居然這樣就不習慣?

  可惡,薛文瀾,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抱著夏被,宋心瑤開始沉思起來,所有的不對勁都是從薛文瀾單獨去探視生病的周華貴開始。

  周華貴若是病重,他應該是擔心,應該是請大夫,而不是生氣。

  他到底為什麼生氣?

  想起杜嬤嬤說的“太太這兩年偶爾會小酌,醉後總是說少爺有了新娘忘老娘”,難不成是因為婆媳矛盾?

  可她們又沒住在一個屋簷下,哪來的矛盾?

  那周華貴就是自卑又自大,所以不想要個高門媳婦,要講矛盾,大概也只有通房問題。

  以前塞春花秋月,現在塞紫苑半夏,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薛文瀾的兒子從她肚子裡出來而已。

  真頭大。

  婚前就知道麻煩,但沒想到這麼麻煩。

  一個杜嬤嬤都敢當她面挑唆,周華貴平常都不知道要怨成什麼樣子。

  可是薛文瀾不是那樣沒腦的人啊,他有自己的判斷力,也知道母親不喜歡她,總不可能把母親的話照單全收,他要是真蠢成這樣,這親事連成都不能成。

  宋心瑤翻了個身,周華貴到底說了什麼?

  她實在是很不想耍一些後宅手段,但真不得不,薛文瀾那麼生氣總有原因,自己可不能真的啥都不知道就這樣跟他去朝和縣。

  宋心瑤從床上起來,牛嬤嬤本來就沒睡著,一聽到動靜,馬上從小榻子起來,“小姐睡不著?要不要喝點甯神湯?”

  “不用,嬤嬤,我有件事情要交代你。”於是把今日下午的事情說上一次,薛文瀾怎麼冷淡、怎麼古怪,晚上牛嬤嬤就在,自然不用贅述,“我不知道婆婆說了什麼,不過你家姑爺一下午就變了另一個人,現在還在跟我生氣,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宋家把事情跟母親說上一遍,讓她想辦法叫雁陽院的人開口,我就不信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牛嬤嬤連忙道:“好,老奴明日四更就起來。”

  姑爺跟小姐一直很恩愛,以前是相敬如賓,現在則是蜜裡調糖,早上都還好好的呢,回來就不一樣了,可是自己只是個奶娘,小姐沒開口,她怎麼好逾矩,現在小姐有交代,那再好不過了。

  交代完,宋心瑤這才倒回床上,很無奈的還是睡不著,直到遠遠一更的打更聲傳來,這才迷迷糊糊睡去。

  宋心瑤作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一下夢見他們在前往朝和縣的路上,婆婆一路伸手,每天晚上都說害怕讓她過去陪伴,又叫半夏去伺候薛文瀾就寢。一下又夢見數十年過去,薛文瀾又被調回京城,孩子都大了,回京城正好趕上訂親,還夢見紫苑爬床,一臉得意的踉她說“大爺現在不喜歡你了,大爺喜歡的是我,少爺說若我生下兒子,就給我當姨娘”。

  宋心瑤撲上去就打,夢中的薛文瀾卻護著紫苑,還說她小器,不過是個通房丫頭,有什麼好計較……然後就被小雅叫起來了。

  夢境很不愉快,導致醒來時也很不愉快,宋心瑤摸摸胸口,還跳得厲害,內心想著,好啊,紫苑半夏,本姑娘等著你們出招。

  大雅、小雅見她神色不善,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的服侍著,洗臉、鹽漱,然後換上輕薄的夏天襦裙。

  昨天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困,等一下一定要叫小雅給她煮一碗醒神湯。

  換了衣服便走到起居間,看到登高在那裡等著,卻不見薛文瀾,奇怪的問:“少爺人呢?”

  登高尷尬的回答,“少爺一大早出門了,說是回宋家看薛太太,然後還要去玉佛寺添還原本的香油錢。”

  好啊,現在是連她的臉都不想看到了是嗎?

  好,有本事別回來。

  宋心瑤氣呼呼的吃了早飯,內心又想,希望母親大人大發神威,趕緊把事情查清楚,她可不想繼續給人家當出氣桶,可惡。

  饒是薛文瀾陰陽怪氣,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一個月內要到朝和縣走馬上任,可是一天都不能耽擱。

  該買的都要買好,行李打包,還要叫辦事先生來,把這房子還回去。

  薛文瀾想帶著母親一起,不過周華貴這病狀纏纏綿綿一時間也好不了,大夫說了,不要舟車勞頓。

  宋心瑤想勸,但幾度開口又沉默,不知道該怎麼說起,只能裝沒事。

  這次她終於知道原來“夫妻離心”是這樣的,他若跟她吵架那還好,如果打架那更好,偏偏他就是能忍,有事裝沒事,宋心瑤也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丈夫強壓抑怒氣裝沒事,自己去捅開幹麼?

  以前睜眼甜蜜,晚上捨不得睡,現在則彌漫著一股怪異氛圍,傻子都知道他生著氣,不想跟她接近。

  可自己真的什麼都沒做啊……

  宋家母親那邊也沒消息,這周華貴還挺厲害,一個寄居太太能把底下的人都收服,現在還撬不開下人的嘴。

  好煩。

  啪的一聲,琴弦斷了。

  她一時間有點傻,旁邊伺候的小雅一陣驚呼,“小姐的手……”

  斷弦打在手背上,出現了一條血痕,紅色的血珠一滴兩滴的正在往外冒,但奇怪的是也沒有很痛……

  小雅馬上去取了傷藥,小心翼翼給她敷上。

  宋心瑤看著那包紮,有點好笑,這要是普通人,也不過雞油抹一抹就好,她因為是宋家大小姐,所以一點小傷下人都很慎重。

  啊啊啊啊,好鬱悶。

  他們才成親兩年呢,難道未來薛文瀾都要這樣對她嗎?

  周華貴說了什麼?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百思不得其解。

  晚飯時,薛文瀾看宋心瑤手上包著白布巾,一直冷冷淡淡的態度總算有了改變,一把抓起她的手,“怎麼了?”

  “下午彈琴,弦斷了。”

  “請了大夫沒?”

  “一點小傷而已,不要緊。”看著薛文瀾臉上出現的心疼神色,宋心瑤突然覺得很委屈。

  又不是不喜歡她了,幹麼對她這樣。

  倔強了幾日,這下忍不住,眼眶紅了。

  薛文瀾歎息一聲,把她擁入懷中,“疼?”

  “你管我疼不疼,你不是不理我嗎?”宋心瑤哭了起來。

  “心瑤……”

  “我不知道你在氣什麼,別這樣對我。”

  “我——不能對你好啊。”

  “為什麼?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嗎?這婚事也是你同意的,又沒人勉強你,怎麼到現在才講不能對我好?要跟我一起生兒育女,要跟我建立起一個真正的家,一起看孩子長大,一起煩惱孩子的婚事,我老了,也給我梳頭發,這些話是誰告訴我的?”

  “過陣子我再跟你解釋。”

  “不行。”宋心瑤拗了起來,“現在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總不能這樣一直不明不白讓你繼續無視我,你現在就講。”

  “心瑤、心瑤。”薛文瀾低聲說:“信我一次,晚點知道,對你比較好。”

  宋心瑤眼淚更多了。

  她知道薛文瀾說的是真的,他從不說假話。

  那代表事情很糟糕,而且無法挽回,事情說開的那天,就是夫妻到頭的那日,以後他們只能裝作是一對夫妻,而他會一直對她冷淡下去。

  他們不會有兒女,也不會牽手一起變老。

  他們會在大宅中,成為下人口中奇怪的大爺跟夫人——大爺跟夫人從不來往,從不見面,大爺很忙,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

  他再輪調,她會跟著一起,但他們就是大宅中的陌生人。

  他不會再牽她的手,不會再給她梳頭發。

  也許以後大爺會有妾室,也許他會領養別人不要的孩子來傳香火,她知道事情一定負面得超乎她想像。

  原來母親說“婚姻難”是因為這樣,有時候即使夫妻感情沒變,也會因為外在的原因而離心。

  他再也不是那個薛文瀾,她也不會再是那個宋心瑤。

  難怪母親當年曾經想讓她嫁給文大豪,文大豪喜歡她喜歡得緊,而且他是個粗線條,這樣的婚姻應該很好維持。

  文大豪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她不喜歡他。

  不喜歡,所以不願意在一起。

  只是現在回頭想,也許嫁給他,白頭偕老會很容易,因為他什麼都不多想,她只要使出-一點計策,就能把他哄住。

  可是跟自己不喜歡的人一起變老,有意思嗎?

  人生真的太難了。

  雖然才十七歲,宋心瑤已經覺得自己老了一回。

  出發前一晚,兩人又回到宋家,車上一路無言。

  宋心瑤不知道為什麼,平靜了許多。

  不是想通了,而是接受了。

  姑爺小姐回府,下人高高興興去稟報了。

  薛文瀾去雁陽院看周華貴,宋心瑤當然也是看自己母親。這一出京,以後相見不易,多看一眼是一眼。

  宋心瑤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是把自己維持得很好,飯要吃、覺要睡,越是心情糟的時候,越是得讓人看不出來。

  汪蕊十分捨不得,想到懷孕時的欣喜,女兒呱呱落地時的哭聲都好像昨天一樣,現在女兒要跟夫婿出京赴任了,“娘的女兒長這麼大了,剛剛出生時才五斤多,小貓咪一樣,現在都已經當人家媳婦了。”

  宋心瑤挽著汪蕊的手,“謝謝母親多年來辛苦。”

  “哪裡辛苦呢,要不是有你們姊弟,我這日子真過不下去,感謝菩薩讓你跟新天來到宋家,來到母親身邊。”

  宋心瑤被薛文瀾晾了十幾日,乍聽母親這番溺愛言論,忍不住鼻子紅,“能當娘的孩子,是女兒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汪蕊欣慰,“好孩子。”

  “娘。”

  “怎麼了?”

  “沒事,就是想喊喊。”

  汪蕊一點女兒的鼻子,“這麼大了還撒嬌。”

  “女兒就算老了,也是您的女兒,見到了您,還是要撒嬌的。”聞著母親身上熟悉的香味,宋心瑤心裡暖暖的。

  “以後跟文瀾到了朝和縣,那可是縣長夫人,也是宅子的主母,不能再這樣淘氣了,知道嗎?”

  “女兒懂。”

  汪蕊愛憐的替女兒理理頭髮。自己懷胎十月,一手拉拔長大的孩子,她怎麼會看不出來她心情不好。

  剛剛文瀾送女兒過來,她一眼就覺得糟糕,之前見到的親密感都沒了,兩人生疏得很,連站在一起都刻意保持距離。

  “你之前讓母親調查的事情,也是母親無能,撬不開雁陽院下人的嘴。”汪蕊一陣歎息,“當時的嬤嬤跟丫頭都是老太太親自給下去的,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周華貴幾次哭訴下人不上心,老太太聽了心疼,把賣身契都給了周華貴,現在那群人都把周華貴當真正的主子,被收服得牢牢的,多少銀子都說不知道。說來說去也是我這個主母的失職,多年都沒去管那邊,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不能怪母親,宋家日子穩當,只怕多少銀子都不好買動。”

  汪蕊道:“剛開始請的是我們慣用的沈大夫,後來說沈大夫的藥沒用,雁陽院又另外請了精心堂的祁大夫。”

  宋心瑤奇怪,祁大夫她也是知道的,婦科很好,但一般人請不到,“精心堂不是只跟官家來往嗎?難道是看在夫君的分上,所以祁大夫出診了?”

  “想來是這樣,那日屋子裡就只有文瀾母子,祁大夫講了什麼,外人也無法知曉。母親也想過買通祁大夫,可是我們是商戶,連面都見不著,旁敲側擊的好幾日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汪蕊一歎,“是母親無能。”

  “母親千萬別這樣說,要講也是女兒不好,都已經出嫁了,還來勞煩母親幫忙張羅事情,委實不像話。”

  汪蕊不樂意了,“你是我女兒,何必分得那樣清楚。”

  “謝母親為女兒這番奔波。”

  她婆婆可比她想得厲害多了,看起來那樣膽小的一個婦女,居然可以跟許氏求來所有人的賣身契,還能把她們制得死死的,重點是這個過程完全沒有驚動到任何人,在外人眼中她依然是那個牲畜無害的周華貴。

  汪蕊看著女兒,又是捨不得又是高興。文瀾有前程,那就是心瑤有前程,就算周華貴身子好了之後會南下跟他們會合,但文瀾又不糊塗,自己也不用太擔心。

  摸著女兒的頭髮,汪蕊道:“你的嫁妝動了多少?”

  在她的想法裡,女婿手上的銀子不多,又專心讀書不管外務,女兒肯定要貼嫁妝當日常開銷的。

  卻沒想到宋心瑤道:“沒動過呢。”

  “文瀾那點銀子夠用?”

  宋心瑤解釋,“原本是不夠用的,後來有一天鐘大人親自來看他,有另外給了一筆銀子,他的卷子是鐘大人閱的,說來鐘大人就是他的老師,文瀾就收下了。”

  “鐘大人?那個太尉鐘大人?”

  “是。”

  薛文瀾以十四歲的年紀考上舉子,打破了東瑞國的紀錄,上一個人就是現任的一品太尉鐘大人,三十多年前以十五歲考上,三年後殿試奪得狀元,還娶了玉原郡主為妻,從此一路順遂,平步青雲。

  這樣的人對於後生出於一番好意,特別來看。

  薛文瀾還在讀書,沒有收入,贈銀是關愛,希望這個優秀的後生將來能出人頭地,好替國家盡一分心力。

  汪蕊盤算著,心瑤的嫁妝莫約一千兩,女孩子家有這樣一份嫁妝,應該是可以安心的。

  嫁入宋家快二十年,她已經明白不管丈夫變得怎麼樣,女人手上只要有銀子,日子就不會太差,宋有福那樣不像話,她不也過得好好的。

  “你記得,等到了朝和縣,一定要跟文瀾說,把家權緊緊握在手上,握住丈夫未必握住下半輩子,但只要握住銀子,下半生就安穩了。”

  宋心瑤經過這一陣子,內心已經起了變化,若是以前,她一定會跟汪蕊抗議“文瀾說過他會一直對我好”,但現在她只點點頭,“女兒也是這麼想的。”

  她的廚藝一直不太行,她已經想好了,將來到了朝和縣就好好鑽研廚藝,這麼博大精深的東西,足夠她研究二十年,等老了,時間就過得更快。

  人生真是太難說了,早一個月她還想著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什麼的,現在她只想著找個長遠的嗜好好打發時間。

  格扇外小丫頭聲音傳入,“大太太、大小姐,姑爺在花廳上等了。”

  汪蕊拍拍女兒,“那就去吧。”

  宋心瑤起身,鄭重的對汪蕊行了大禮,“女兒此去,回來不易,多謝母親養育之眉,還請母親好好保重身體。”

  “好,你也是,凡事想開點,知道嗎?”汪蕊三十幾歲的人,看事情明白得很,小夫妻出了問題,可是她身為長輩不能插手,只能勸女兒。女人哪,就是這樣,嫁了人,什麼都只能認。

  婆婆挑撥,得認。

  夫君冷淡,誰讓她們是女人。

  自古以來就是男子為尊,丈夫做什麼,妻子都只能忍,只是自己忍是一回事,想到女兒才十七歲就要夫妻離心,內心還是忍不住難過。

  早知道薛文瀾會變一個人,自己當初就堅持把女兒嫁給段家或者文家,好歹不用守那可笑的約定,早早圓房,早早有孩子,女人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好過很多了,可惜她的寶貝女兒守了約卻得到這樣的結果,老天爺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宋心瑤依依不捨,汪蕊忍著眼淚微笑,“去吧,好好過日子,那就是孝順我了。”

  “母親珍重。”

  到了花廳上,薛文瀾比他們一起來時還要冷淡。

  宋心瑤也很想裝作沒看到,但是不行,她是宋家的大小姐,她就不能丟宋家的臉,不能讓別人有機會說宋家不會教女兒。

  於是打起精神,“婆婆可還好?”

  “還好。”

  “大夫怎麼說?”

  “現在還弱著,大概還要養一個月才能恢復,老太太那邊已經傳話了,等母親身子大好,老太太會替她張羅南下的事情。”

  “那也挺好,夫君放心,在宋家一切老太太做主,婆婆可以好好養病。”

  她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聽到“養病”時,他臉上出現了極度的厭惡,就好像她說的話很不堪入耳一樣。

  宋心瑤不禁覺得自己很厲害——也不過才十幾天,她已經習慣他的這種神色了。

  薛文瀾,你嚇不到我。

  我現在不跟你吵鬧,是因為顧忌著宋家的顏面。

  於是裝作沒感覺,“明天一大早就出發,不然怕趕不到第一個驛站,為了早起,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薛文瀾斂起神色,點點頭。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2 AM

第十章 那就和離吧

  隔日,十餘輛大車就從青草巷離開了京城。

  朝和縣在南邊,吏部文書又說要一個月內上任,所以一路趕趕趕。

  薛文瀾跟宋心瑤分開馬車,晚上自然是分房而睡,牛嬤嬤跟大雅、小雅看在眼底,但著急也沒用,小姐都沒說什麼,他們底下的人更不能去勸姑爺。

  小雅忿忿不平,“姑爺高中,馬上換了一個面孔,好欺負人。”

  牛嬤嬤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只能壓制住兩個小丫頭,讓她們照常服侍,小姐已經很心煩了,別讓她更煩。

  就這樣一路趕著南下,所幸早秋天氣不錯,不冷不熱又不下雨,車行很順,總能在入夜前趕到驛站。

  就這樣過了二十餘天,終於進了太原府,問當地人,說再三天路就能進入朝和縣。

  宋心瑤卻在這時候身體不舒服,所幸已經進入太原府,要找大夫容易得很,大夫說是一路舟車勞頓太過疲倦,休息幾日,吃兩服藥就好。

  小雅跟驛站的廚娘借了小爐,就在廚房熬起藥來。

  宋心瑤躺在床上,想到薛文瀾一路的冷漠,想到自己才十七歲,身心倶疲。

  咿呀一聲,門開了,一股子藥味飄進來。

  宋心瑤睜眼,心想,喝藥的時間到了,以為是小雅,結果卻是薛文瀾,雙手捧著盤子,上面一個刻花瓷碗。

  眨眨眼,努力消化情緒,“怎麼過來了?”

  “牛嬤嬤說你不舒服。”

  “有點累而已,沒什麼大礙。”

  心裡又覺得好可笑,他們是夫妻,居然生疏成這樣,而且自己始終不知道原因,只能被動的接受。

  默默的把藥喝完,心裡又想,明明還關心她,為什麼又要對她這樣冷淡。

  用絹子擦了擦嘴角,“我沒事,你去忙吧。”

  這一路南下,他可“忙”著,所以一切都光明正大,不同車、不同房。因為他忙啊,自己這個妻子又怎麼能打擾他呢。

  薛文瀾看著她,“就在這邊休息一兩日吧,反正也進太原府了,再者,我還要找房子,也得時間。”

  宋心瑤馬上抓到關鍵字,“找房子?”

  找什麼房子?縣丞有官宅,什麼都是現成的,哪需要另外找。

  薛文瀾一臉平靜,“以後,你就住在派給縣丞住的屋子,我會另外找房子住。”

  宋心瑤只覺得五雷轟頂,他連跟她一個屋簷下都不願意了。

  以後他住在租房,她住在縣丞宅邸,五年後輪調,再一起出發嗎?這算什麼夫妻,還不如……不如……

  她以為人生很快樂的,畢竟從小到大沒受過委屈,可是沒想到這個月看盡臉色,還是丈夫給的,冤枉的是她完全沒有做錯什麼。

  他可以再娶平妻、收妾室,一樣可以養兒育女,成一個家,老了等待子孫滿堂,孩子承歡膝下,可她呢?就得一個人看著天空,一個人看著屋簷,一個人看著雨落,才十七歲就要等老,等死?

  她要跟二叔娘一樣了嗎?過著有丈夫,卻也沒丈夫的日子?

  這種婚姻有什麼好維持的,二叔娘也想和離的,但朱家不願意,說朱家丟不起這個人,所以叔娘的青春就這樣在宋家虛耗了。

  一輩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一個姨娘偷人,所以連帶害著主母沒了丈夫,二叔娘也什麼事情都沒做錯。

  宋心瑤眼淚流了下來,“薛文瀾,我可以不跟你吵,可是我得知道原因,我嫁給你,不是為了受委屈,你當初也說過會對我好,這樁婚事沒人逼你。”

  薛文瀾考慮了一下,“我覺得你不要知道原因比較好。”

  “我得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厭惡,你不跟我說清楚讓我死心,我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你既然折磨於我,我也會想辦法折磨於你。我是女子,什麼都沒有,你現在可是有前程的人,你要毀在我手上嗎?”

  兩人又拉拒了一下,薛文瀾這才開口說——宋心瑤聽完簡直不敢相信,怎麼可能有這麼離譜的事情,可是這一切又明明白白。

  原來十年前周華貴入住宋家後,宋有福在中秋宴上看到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表妹,驚為天人,當天晚上就借著酒意闖了雁陽院,欺負了周華貴。

  周華貴自然委屈,但是寄人籬下又怎麼敢吭聲,說出來人家還會以為是她這個投靠的表妹不知道羞恥,勾引了已經有妻室的表哥。

  然後宋有福食髓知味,常常到雁陽院,周華貴不敢說什麼,只能忍。

  可是沒想到就在薛文瀾中了舉子之後,周華貴懷孕了,明明一直以來都有喝藥,還是懷了這孽種自然不能生,只能喝更強的藥流掉,周華貴卻因此身體虧損,所以薛文瀾那次高中後南下祭祖,她才抱病,還只能說自己是歡喜過頭,所以身體不適。

  可是饒是這樣,宋有福沒放過她,等她身體恢復了,照樣溜到她房間。

  周華貴苦不堪言,後來只能厚著臉皮跟表嫂汪蕊說這件事情,沒想到汪蕊卻道:“你們兩人的好事我沒興趣知道,你自己注意點就行。”

  周華貴冤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可是又不能跟宋家撕破臉,為了兒子,只能一直接受宋有福的糟蹋。

  結果這一次又懷上了,而且因為年紀大了,喝藥之後大失血,躺床不能起,連移動都不能,大夫說了,再亂移動可能會再出血,性命不保。

  兒子已經高中進士,也是個可以依靠的大人,自己何必繼續留在宋家遭受這樣的屈辱。

  那日薛文瀾去探視她,祁大夫也在,祁大夫以為薛文瀾知道,所以在外廳提起,薛文瀾簡直不敢相信母親的病是因為流產,可是祁大夫醫術很好,又不可能誤診,所以他進房詢問,周華貴無奈之下只好哭著把事情說出來。

  自己是如何委屈,如何忍耐,宋有福多麼不是人,大表嫂汪蕊又是多麼冷漠。

  薛文瀾當時便想把母親帶回青草巷,可是祁大夫說不行,現在身體弱得很,別說換個地方住,就連下床都不可,若是不聽話,到時候再度出血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只能把母親暫時留在宋家。

  他是個普通人,知道母親的遭遇後,他怎麼樣也沒辦法面對宋有福跟汪蕊的女兒,哪怕宋心瑤什麼事情都沒有做。

  但他就是沒辦法面對,甚至有時候會覺得厭煩,然後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不對,宋心瑤無辜的。

  可是啊,他的母親也是無辜的。

  難怪母親不喜歡宋心瑤,還要庶生嫡前,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被宋有福跟汪蕊這樣欺負,母親怎麼會喜歡他們的女兒。

  薛文瀾自己也沒辦法面對,一個是生他的母親,一個是他自己求來的妻子,他覺得自己是怎麼做都是錯了。

  他看到宋心瑤,就會想起宋有福跟汪蕊,然後會想起母親那羞愧無比的眼淚,這樣苟且偷生都是為了他。

  自己是踩著母親的貞潔,一步一步前進。

  他在宋家的一切,都是母親拿尊嚴換來的。

  “娘也覺得對不起你爹,好幾次想去死,但你還沒成親,娘要看著你成親有後,才能去找你爹。”

  薛文瀾心疼母親之余,怎麼樣也無法面對宋心瑤了。

  她爹娘這樣欺負母親,他還對她好,是不是很不孝?

  他想要母親安享晚年,可是只要宋心瑤在,母親就無法開心得起來,自己也是枉為人子,早知道一切是母親這樣委屈換來的,他寧願從來沒有進入過宋家。

  宋心瑤聽呆了,下意識的想,不,她的爹不是這樣的人,她的娘也不是。

  可是一切好像又有跡可循,母親總是隔三差五就讓周華貴到翠風院,如果是為了安撫她,就可以成立了,否則她想不出來母親為什麼會對一個投靠的表妹這樣親近。

  她爹也的確對色字放不下,家裡雖然只有兩個姨娘,但外室可沒少過,只不過娘手段厲害,都沒讓那些外室懷孕。

  所以雁陽院的人才會那樣聽周華貴的話,連母親都無法撬開他們的嘴,老爺罩著呢,誰敢不聽,大太太再厲害,這個家終究是老爺做主。

  難怪她說“夫君放心,在宋家一切老太太做主,婆婆可以好好養病”時,薛文瀾會露出那樣嫌惡的神色,因為周華貴根本不是生病,是流產——第二次了,宋有福造成的,汪蕊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不知道。

  薛文瀾口中那個好色的宋有福是她的爹,冷漠的汪蕊是她的娘。

  她最親愛、最親愛的爹跟娘。

  爹爹雖然不常在家,但對她也不差,娘就更疼她了,別人家生了女兒都當賠錢貨,只有她娘當她這女兒是寶貝。

  可是……可是……難怪薛文瀾要跟她分開住。

  都明白了。

  宋心瑤從哭泣,到止住眼淚,從心臟狂跳,到現在平靜無波,覺得瞬間蒼老,疲倦的程度無法形容。

  這不是只是一段對話那麼簡單,這是兩個月來的視若無睹以及冷漠。

  不管怎麼樣,那是她的爹、那是她的娘,她愛他們,也願意替他們做任何事情,不會有所猶豫,任何。

  父債女償,天經地義,她會承受的,沒什麼好說了。

  “薛文瀾,你是不是不想再看見我?”

  他沒說話。

  宋心瑤的心情蕩到穀底,沒說話,那就是了,“我們和離吧。”

  “和、和離?”

  “是,你不想看到我,這樣的婚姻一點意義都沒有,還是和離了,各自生活,這樣比較乾脆。你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這件事情,對你的基本瞭解我還有點自信,你怕女子和離後會要死要活,可是我不是她們,我不會。”

  “和離後你要住哪?”

  看吧,果然是想過,只是不知道怎麼跟自己提而已,“在京城城郊找個地方住。”

  宋家是不可能回去的,當初大宴賓客,敲鑼打鼓說姑爺高中,她怎麼能在這時候回去宋家,那不是給宋家丟人嗎?

  她只能自己找一個沒人認得的地方,一個人生活,當作自己不存在,這樣對宋家才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路遙遠,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要和離就乾脆點,不要拖泥帶水,你寫個文書給我,剩下的你派人去官府辦了吧。不過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我自願下堂,此生無望,以後就是等著老去、死去。我爹做錯事,我用一輩子孤寡替他還,往後不管你高升到哪裡,都不准再找宋家麻煩,不然我定剛得你們薛家不安寧,宋家若毀,薛家也別想善存,我說到做到,希望你能明白。”

  薛文瀾神情複雜,他也想過要報復宋家,可是許氏卻是無辜的,她對他們母子那麼好,若害得老人家晚景淒涼,流離失所,他也心不忍,可是母親所受到的一切又怎麼能裝作沒爭?

  宋心瑤要回京了,他還是喜歡她,不過沒辦法面對她。

  她是無辜的,他的母親也是無辜的。

  薛文瀾帶著登高、遠志,跟幾車事物到了朝和縣。

  前任縣丞已經於一個月前外派到他處,這大位空了一個月總算有人來,眾人當然是想辦個歡迎會熱鬧一下,反正朝和縣富商眾多,大家都願意辦這個宴會,出一筆錢就能跟新來的縣丞有個小交情,那是求都求不來的。

  薛文瀾既然要入官場,之前自然好好求教過,這宴會是跟下屬打好關係的第一步,他可以不去,但凡事給別人留點面子,日後會方便許多。

  所以當師爺說起,他便道:“你們看著辦吧。”

  師爺又想,那夫人呢?聽說這新來的縣丞有個成親兩年的夫人啊?

  想問,但又不敢問,想想還是算了,說不定夫人被婆婆留在京城呢,一想又覺得眼睛亮,自己女兒長得還可以,若是能被收為妾室,將來生下兒子那也是大路一條啊。

  但師爺口風不緊,所以消息傳出去了。

  於是接風宴那日,各家女兒都來了。

  東瑞國的官戶跟一般人區分極嚴,就算是大戶人家小姐,若能給縣丞做妾室,那都是大大高攀,娘家風光更是不在話下。

  只是任憑那姑娘再貌美,才華再出眾,薛文瀾都沒太多表情,只是禮貌的點頭就沒再多看一眼,姑娘怕羞,就有點膽怯,一個晚上雖然有七八家的小姐都來,卻是沒人能跟薛文瀾說上話。

  眾人也都是有眼色的,這縣丞既然不好色,那就得找其他路子來討好,其中林員外腦子最靈光,十七歲的年輕縣丞想必還是有抱負的,於是說起朝和縣的人物風俗,山上產什麼,水中又產什麼,居民大多靠什麼為生,鄰國來往的頻繁程度,這正和薛文瀾心意,便開口問了幾句。

  這一個晚上,眾人總算摸清這年輕縣丞想什麼了,於是忙不迭的講起朝和縣的種種,地理山水自然不在話下,還有些比較特殊的風土人情,廖家寡婦是怎麼撐起一個家,保住了廖家“朝和第一繡”的名聲;蔣老爺又是如何樂善好施,年年都捐大筆銀子給青雲寺,好救濟窮苦人。

  這些,都是薛文瀾想聽的。

  雖然出發前也看了朝和縣的人物水土志,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哪怕念得再多相關資料,都比不上在地人一席話。

  眾人摸清他的想法,哪還有不賓主盡歡的道理。

  薛文瀾自然有他的意思,借機告訴朝和縣的官商,他來是為了主政,是為了讓這裡的居民過得更好,美女與金錢他沒放在眼底,只要他們能明白,好好配合政務,自己在商務上也會給予一些方便。

  他沒酒量,於是只小飮一杯,自然沒人敢不長眼的灌他酒,縣丞大人以茶代酒?酒通通拿下去,換茶上來。

  一頓飯吃了一個時辰,也算賓主盡歡。

  薛文瀾特意向操持的祝員外道了謝,那祝員外高興得都快上天,他們做生意的最怕上頭人捉摸不定或者過度貪財,這薛縣丞不難討好,想到以後做生意可以順利些,哪還有人不高興。

  吃完飯,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回到官衙。當初師爺看中祝員外操辦,就是因為祝家離官衙近,來往方便。

  薛文瀾洗了澡,酒醒了不少,只是茶喝多了,沒什麼睡意。

  看到那張百子繡床,又有點出神。

  不知道宋心瑤到哪了?算算應該已經到了京城近郊,花了二十幾天南下,又花二十幾天北上,不知道她還吃得消嗎?牛嬤嬤跟大雅、小雅有沒有好好伺候?

  薛文瀾打開抽斗,取出一個黑色包裹,布巾裡面是一條漿壞的兔毛圍巾,還有一個繡著鴛鴦的荷包。

  圍巾,是六歲那年她給他的。

  荷包,是十四歲時她給他的。

  其實應該扔了,既然要斷就斷得乾淨,可是每次想叫下人拿去扔總還是捨不得,這兩樣事物丟了,他跟宋心瑤就真的再沒有關係。

  半晌,他又收起來放回抽斗,心想,也許再過幾年,自己都會忘了這抽斗有著這兩樣事物,順其自然就好……

  “大爺。”登高進來,“剛剛收到消息,薛夫人已經進入太原府了。”

  “那你替我去接母親。”

  “是。”

  母親身體養好後,宋家老太太就派車讓母親南下了—他的母親終於離開宋家,不用再遭受那樣的羞辱。

  以後他會好好孝順母親,絕對不讓母親再受一點委屈。

  四日後,周華貴進入朝和縣,母子相見自然有一番歡喜。

  周華貴眼中含著淚,“我們母子總算可以獨立生活。”

  “是兒子不孝。”

  “怎麼是你不孝呢,沒事,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兒子帶母親去看院子,早早就準備起來,等著母親入住,我原想自己打點,不過想著也沒操持過這種事物,怕疏漏,所以請師爺的夫人打點。”

  周華貴心情很好,“母親也不是求富貴的人,有屋子、有床,那就很好了。”

  母子倆一起進入內院。

  秋天,院子開了菊花跟桂花,菊花清雅,桂花飄香,襯著涼涼的秋風,讓人精神為之舒爽。

  縣丞的院子比不上宋家,但花朵錯落有致,還種有可以拿來熬藥的金茶花,據說是上上任的縣丞母親身體不好,大夫建議喝金茶花調養,喝了一兩個月果然有效,整個人精神許多,所以種了不少。

  薛文瀾自己不喝,下人當然也沒人敢采縣丞的花來曬乾,所以現在開了滿團金簇,看起來十分富貴。

  周華貴的是一進院子,三間大屋,師爺夫人很是細心,什麼都想到,連桌子上的八仙盒都擺滿迎賓喜糖。

  周華貴笑得很開心,宋家老太太對她雖然疼愛,但發生那種事情又一直寄人籬下,不比現在靠著兒子來得理所當然。

  這屋、這瓦,都是兒子給她掙來的。

  這是一個寡婦最好的結果了,老天有眼。

  周華貴看了一圈,終於想起,“心瑤呢?”難不成看不起她這婆婆,連迎接都懶了?

  “她……”薛文瀾想想,以後要一起住,總也瞞不過,於是道:“我們和離了。”

  “和離?”

  “她已經回京。”

  “怎、怎麼和離?”周華貴都傻了,怎麼不是休妻,而是和離。

  和離代表女方無錯,那這樣錯的不就是她兒子了嗎?

  想說些什麼,可兒子的臉色又不願意多談。

  想想,原因還是出在自己身上吧。祁大夫跟文瀾說了實話,這孩子這樣孝順,又怎麼能忍受宋家人。

  只是怎麼會是和離,應該是休妻啊……

  但見文瀾似乎不想再談,於是打起精神,“沒關係,以後娘給你找個好姑娘當妻,再找幾個好生養的當妾,多生幾個,讓我們薛家熱熱鬧鬧。”

  “兒子現在只想著專心政務,不想其他的事情。”

  “怎能不想,你今年十七了,再過兩三個月就十八了,好命的兒子都開始啟蒙,以前母親不好出手,現在母親可要專心為你張羅,好好聽母親話,娶個賢妻,生幾個胖娃娃給母親抱那才是正經。”

  遠遠的,傳來一陣陣鼓聲。

  擊鼓鳴冤?

  薛文瀾斂起神色,“母親,兒子有公務要做。”

  周華貴雖然有記憶以來周家就沒落了,但她的母親許玉卻是許家精心教出來的,沒錢請女先生來教,許玉就抱著女兒慢慢跟她說,所以周華貴不是完全沒見識的那種鄉下人,只是見識不大。

  兒子去前堂後,她便好奇也跟著去看了。

  擊鼓鳴冤是大事,不少路人也會跟著到大堂看熱鬧,這麼多人中間加一個周華貴,根本引不起注意。

  擊鼓的是一個花樣少女,長得美貌又楚楚可憐,自稱叫做丁香,說姨娘早年病死,母親去年亡故,她跟爹兩人相依為命,可親爹前陣子病死了,叔叔一家來奪房子,宗親偏袒叔:叔,讓她把房子交出去。

  丁香在大庭上啜泣不已,十分無助。

  周華貴想起自己,當年夫君沉海,薛家遠親就搶奪房子,那縣丞收了好處就把房子跟船主賠的一百兩都判給了那不要臉的親戚,沒想到這樣的人這麼多。

  薛文瀾處事秉公,聽得此事不合情理,便讓人去把丁家的族長喊來,還有那個叔叔一家子也都帶來,明日早上再開審。

  丁香見縣丞居然願意接這小案子,磕頭謝恩。

  眾人眼見明天才有戲,便各自散去。

  周華貴對杜嬤嬤說:“你去打聽打聽那丁小姐家裡還有什麼人,可有婚配。”

  杜嬤嬤連忙稱是。

  這丁香珠圓玉潤,她看著實在喜歡,若是能給文瀾當個妾室,一定可以早點開枝散葉,圓自己當祖母的夢。

  晚一點杜嬤嬤回來了,說丁香家裡沒人了,也沒婚配,被趕出來後,現在住在姑姑家的雞寮。

  周華貴一想就喜,讓人去把丁香請來她的院子。這樣的女孩子,給文瀾當妾室再好不過,親戚太多會麻煩,丁香這種孤女最好了,就算有什麼不愉快也會因為沒有娘家可以依吿井而選擇忍耐。

  一個家,女人就是要忍,吵來吵去像什麼話呢。

  丁香隔日很快就來,周華貴問了她,願不願意給縣丞當妾室,原本以為是穩當的,畢竟對一個孤女來說,能當縣丞妾室可是大大高攀呢,卻沒想到那丁香搖了搖頭,她的母親就是妾室,這輩子被太太折磨到死,所以她絕不為妾。

  周華貴都懵了,她以為自己是施恩,別人若知道可以高攀一定會馬上同意,卻沒想到有人不願意。

  一時間又尷尬又氣憤,只叫杜嬤嬤好生招待丁香,自己則悻悻然回屋子去了。

  丁香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家族欺負孤女,看縣丞要不要辦,薛文瀾既然要辦,那族長跟不要臉的叔叔當然龜縮了,馬上說是誤會一場,只是擔心丁香年少被騙,所以暫時替她“保管”。

  事情結果傳出去,眾人大聲稱好,老百姓想要的就是一個清廉的父母官,能關心他們,而不是只想著從富戶榜好處。

  結果丁香擊鼓成了,後面又來了不少,都不是大事,只是以前的縣丞不願理踩,薛文瀾一個一個解決,該誰的財產都要歸還回去,完全不偏袒,其中只有一個比較少見的,年輕妻子狀告丈夫馬大郎要和離。

  馬大郎長年在外工作,把斷腿的爹跟中風的娘都丟給妻子照顧,妻子原本也沒怨言,一邊刺繡填補家用,一邊照顧公婆,什麼都親力親為,是附近人人稱讚的孝媳,沒想到那個說沒錢的馬大郎卻給一個叫做麗嬌的青樓女子贖了身,當作外室養起來,還生了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妻子這下不能忍了,要回娘家。

  馬大郎卻是不願意,給外人照顧哪有媳婦盡心哪,有這媳婦顧著、養著,他才能踉麗嬌逍遙啊,於是打死不肯,還放話了,“只要你一日是我們馬家的媳婦,就一日得顧我爹娘,和離?別想。”

  薛文瀾考慮都不考慮,直接發話給師爺,“判和離。”

  馬大郎頓時跳了起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又沒做錯事情,憑什麼判和離?我不服。”

  薛文瀾反問:“你不顧妻、不養妻、不愛妻,又憑什麼讓妻子替你孝順?”

  “她是女人,女人就得認命。”

  “在我的縣衙,女人不用認命。”

  旁觀的人都拍起手來,雖然說丈夫是天,但這馬大郎未免也太過分了,爹娘丟給妻子養,自己跟外室逍遙,這算什麼男人。

  師爺很快寫好文書,馬大郎雖然不願意蓋手印,但是根據東瑞國的規矩,官判和離也有效,他就算不願意,只要官衙文書出來,妻子便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前妻,從此沒有贍養他爹娘的義務,各自婚嫁也不相關。

  那年輕娘子拿了和離書,千恩萬謝的跪下,“小女子多謝縣大爺英明,以後日日會替縣太爺點平安香。”

  薛文瀾溫和的說:“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馬大郎這下真慌了,“你、你別走啊,你走了我爹娘怎麼辦,我現在養不起他們,麗嬌也不會顧老人家,你給我回來!你是我們馬家的媳婦,大不了我以後每個月給你一兩,這樣總可以了吧!”

  那年輕娘子呸的一聲,一個月一兩就想買她的青春,拿起和離書走了。

  一個婆媽大聲說:“這妻子本就該娶來疼愛的,人家養大閨女也不容易,嫁你為妻,居然這樣糟踢她,真不是人。”

  “老婆子,我可沒對你不好啊。”

  “我又不是說你,我說那馬大郎呢,一個月一兩這種渾話也說得出口,真不要臉,話說回來,要是女婿這樣對咱們女兒,我們就上門去打死他。”

  另一個婆媽道:“這小娘子也真冤枉,當初大紅花轎過門,又沒做錯事情,卻要和離,也不知道欠了馬家什麼。”

  薛文瀾聽在耳中,不由得想起宋心瑤。

  她也是大紅花轎,也沒做錯事情,但也是和離了。

  不知道她好嗎?

  想派人去打聽,又覺得沒必要,既然和離,就不應該打擾她,讓她慢慢忘記他,就像讓他自己慢慢忘記她一樣。

  現在雖然還不可能,但以後總可以的。

  很快的,時序入了冬。

  南方沒有京城冷,只要換上厚一點的衣服,被子夾層多塞點棉花就行,不用燒炭,當然更用不到暖石。

  縣丞初一十五休沐。

  薛文瀾一直很想到附近走走,但公務太多了。上一任縣丞幾乎只幫大商戶辦事,民間事物多不願意理會,所以當老百姓知道新任縣丞願意理他們,哪還有不上門的道理,冤枉的事情太多了,有時候只要他一句話就能改變別人一輩子,拿回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或者甩脫一個折磨她們的丈夫。

  他忙到快過年,這才終於休息。

  母親約他去附近的善心寺上香,他欣然同意。

  他是縣丞,但也是兒子,母親在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了,他要好好孝順她才行。

  到了那日,兩人穿妥冬衣便在師爺夫妻的陪伴下上山。

  說是山,其實不過是個小丘,善心寺不大,但因為靈驗,香火倒是很興盛,尤其過年在即,人人都想著年前來一炷平安香,行人如織,前庭跟佛堂滿滿都是人。

  師爺夫人笑咪咪的,“薛夫人,善心寺的簽詩最有名,等一下您一定要去許個願,讓菩薩指點迷津。”

  “我也沒什麼想求的,就是想要兒子快點娶妻生子,我想抱孫子。唉,現在別說孫子,就算是孫女,我都當寶貝疼。”

  師爺夫人多精哪,馬上介面,“縣丞年輕有為又相貌出眾,我們朝和縣多的是窈窕淑女,等明年春天一到,夫人您辦個賞花宴,由夫人親自操持,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朝和縣說賞春花,那就是相親,到時候您親自看過,找幾個合適的大家閨秀,開枝散葉也不用一兩年。”

  “不過我兒子已經和離過一次……”周華貴想到這個就鬱悶,為什麼不是休妻就好,為什麼要給宋心瑤和離書。

  師爺夫人笑勸,“那是緣分沒到,和離是縣丞給前妻顏面,是好心,當然不是縣丞有什麼對不起前妻的地方,我們都能理解的,薛縣丞這幾個月解決了多少事情,在老百姓口中那可是大大稱讚的好官呢,能侍奉縣丞,大戶千金求都求不來。”

  周華貴臉露微笑,“真這樣就好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3 AM

第十一章 自珍與寶珍

  時間冉冉,五年過去。

  薛文瀾因為政績卓越,皇上讓他回京給了大理司直的位置,是六品,三年躍了兩個品級,升官速度可謂快速。

  接到吏部文書,這便開始打包。

  朝和縣民當然捨不得,這麼好的官呢!

  薛文瀾這五年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斬了中樞侍郎的兒子——中樞侍郎是四品,極高的官,兒子自然目中無人,與朋友做生意到南蠻,路經朝和縣,在青樓跟個商人搶花姐兒,把那人從樓上推下,當場死亡。

  雖然出了人命,但一個京城高官的兒子與一個沒有背景的商人,這要是以正常的官場邏輯,主事官應該把事情援掉,找個理由關上幾天,然後沒證據放人,以後跟中樞侍郎朝堂好相見,可是沒想到薛文瀾說“天子犯法與百姓同罪”,不但押了人還開了審,青樓的姐兒跟客人都是人證,於是判了個死刑,一命還一命。

  那中樞侍郎急啊,跟皇上告假親自到朝和縣來救兒子,薛文瀾只是好生招待,但兒子還是要斬的。

  斬首那日,那商人遺孀帶著公公婆婆跟幼子到了刑場,放起鞭炮,還遠遠的磕頭謝過青天大老爺。

  中樞侍郎氣個倒仰,回京城就上書把薛文瀾批了一頓,說朝和縣丞糊塗又懶惰,老百姓苦不堪言,只是皇上並不糊塗,他對這個十四歲的舉子,十七歲的進士還是有印象的,當年殿試一篇策論說得頭頭是道,於是派人去查才查出原委,皇上自然很生氣,這中樞侍郎跟人有仇,想拿皇上當槍使。

  言惑皇上是大罪,於是讓中樞侍郎也別當官了,回鄉下種田吧。

  於是薛文瀾雖然人在南方,名聲卻在京城傳開了,朝廷派系分立,更有不少人已經在打聽想拉攏,這才二十二歲就高升大理司直,六品的位置,將來可期。

  信件跟禮物長了翅膀似的,不斷從京城飛入朝和縣,黃金燭臺、碧璽紙鎮,一樣樣珍貴的東西不斷入府,薛文瀾苦惱得很,都是高官,不好拒絕,但收禮就是欠人情,自己還是得回禮比較好,後來想想,把尚書令的禮物轉送給秘書少監,再把太子賓客的禮物轉送給太子太保,就這樣禮物進進出出,他無暇管這些,全部交給遠志跟登高打理。

  時序進入寒露,任期即將五年,薛文瀾準備回京。

  周華貴自然一同,還有周華貴買的幾個俏麗丫頭。這五年,她沒少作祖母夢,也嘗試塞過丫頭入房,但兒子就是不為所動,甚至她主動提了姨娘,薛文瀾還是無視,兩年後那姨娘哭著求休書,大爺不理她,她想趁著青春貌美另外嫁人,薛文瀾這次倒是速度快,當場就寫給她。

  周華貴也勸過,後來也哭說他不孝,但薛文瀾孝順歸孝順,這點上卻不退讓。

  不成親、不納妾、不生娃。

  兒子倔強,她這母親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每回上寺廟上香看到人家帶的小娃只能羨慕,又是痛哭又是抱怨,希望兒子早日開竅。,這次回京,周華貴十分高興。京城大戶多,小姐都是精心教養長大的,朝和縣根本不能比,或許到了京城,她辦幾次賞花宴,兒子的婚事就會有著落了也不一定。

  時間到了,薛文瀾攜同母親跟一眾僕婦,一行十餘輛大馬車緩緩北上。

  秋日天氣舒爽,最適合趕路,薛文瀾已經是六品,於是下人們也高興,主人高升,自己也有前程嘛。

  就這樣一路北行,十餘日後抵達了梅花縣,這是周華貴指明要來的地方,梅花縣最出名的就是月老廟,據說求姻緣靈驗得很。

  若只是一起上山求求籤詩、添香油,這樣薛文瀾願意讓步。

  於是抵達梅花縣的第二日,母子便在僕婦簇擁下由遊歷先生陪同上山。

  遊歷先生接待的人多了,當然看得出這是母親想抱孫,兒子卻沒那意思,要說姻緣,負責給錢的兒子不高興,要是不提姻緣,許氏不高興,遊歷先生只好說風景,月老廟雖然小,但一路上風景著實出色,說風景總不會錯的。

  一路上,多的是善男信女,可見靈驗。

  杜嬤嬤討好的說:“老天保佑,給夫人一個好媳婦。”

  “我也不求媳婦孝順我了,只要能給我生個孫子,就算打我也成。”

  薛文瀾皺眉,“母親說這什麼話。”

  “是母親的真話,文瀾,等會你誠心點,求月老給你一門好親事。”

  薛文瀾不語,他心裡想著別人,不管什麼樣的親事都不會是好親事—無法做個好丈夫就不要去禍害別的女子,讓別的女子受苦。

  遊歷先生笑說:“薛大爺若不拜月老,也可以拜拜土地公。這裡雖然是月老廟有名,但旁邊有一座土地公,梅花縣的婆婆媽媽都愛,土地公慈祥得很。”

  薛文瀾聽了覺得有點意思,“土地公求什麼?”

  “什麼都求,家宅平安最是常見,廟前就有賣香火跟簡單素食的小販,等會我陪大爺買一些。”

  說話間,月老廟到了,大香爐插滿了香,供桌上的各種水果牲禮更是層層疊疊,一堆大娘子、小娘子,也有不少單身漢,人人虔誠。

  因為人多,攤販也多,居然還有賣糖葫蘆、波浪鼓等吃食小玩具,二、三十個攤子,熱鬧得很。

  周華貴一看就笑,“香火這麼興盛,肯定靈驗。”

  遊歷先生說:“老太太跟大娘子去拜土地公,小孩子通常就來月老廟前面的攤販玩,雖比不上七巧節或者元宵,但鄉下孩子要求也不多,圖個熱鬧。”

  說話間,一個男娃跑了過來,“要兩個糖葫蘆。”

  那攤販見生意上門,自然高興,“有有有,小公子要蘋果的還是醃李子?”

  “一個蘋果,一個醃李子。”

  聲音清脆,十分可愛。

  那攤販拿了兩串出來,小娃交過了銅錢。

  攤販點了銅錢,“多謝小爺。”

  “多謝大叔。”

  薛文瀾看著有趣,這麼小的小孩子,怎麼會懂禮貌?買了東西還要謝謝別人辛苦,家裡可教得真好。

  周華貴就更羨慕了,小孩子說話軟軟糯糯,連個背影都顯得惹人憐愛。

  這時一個差不多大的女娃過來,“哥哥、哥哥,我要。”

  就見那男娃把手中的糖葫蘆遞過一串,“蘋果的。”

  背影差不多高,想來是龍鳳胎。

  周華貴都笑出來了,“喲,你們看小孩子真有趣,這麼小的小孩子,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妹子,要愛惜的,買吃的都會多買一份。”

  杜嬤嬤討好的說:“血緣天性,這是天生的。”

  就見那男娃牽著妹妹的手轉過來,眾人原本只覺得孩子可愛,但這一見面都有點吃兩小兄妹跟薛文瀾長得居然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女娃,眉眼唇鼻居然無一不像薛文瀾,簡直一個磨子印出來的一樣。

  杜嬤嬤拍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情。”

  “這兩個娃娃。”周華貴一看,眼睛都亮了,“這要是文瀾的孩子那該有多好,這樣我孫子也有了,孫女也有了,該有多圓滿,可惜我沒那個命,兒子跟個和尚一樣,讓我現在都只能羨慕別人。”

  遊歷先生見薛文瀾不感興趣,這可是金主,得討好的,於是賠笑說:“天下這麼大,相似之人也是有的,我一個親戚就遇過,不奇怪、不奇怪。”

  兩孩子都穿著淺綠色的秋衫,錦面有刺繡,看得出家境不錯,小臉蛋白白淨淨,眼睛黑溜溜的,牽著手吃著糖葫蘆,小臉頰一鼓一鼓的,臉頰上還沾有一點糖萌蘆的紅色,說不出有多可愛。

  周華貴捨不得移開目光,內心想著自己什麼時候能抱孫。

  “小少爺?小小姐?小少爺?小小姐。”一個嬤嬤在人潮中尋了過來,一看到兩個娃娃在吃糖葫蘆,連忙過來,“啊喲,我的好少爺、好小姐,嬤嬤去個茅房,你們就不見了,嚇死嬤嬤。”

  那女娃把自己的糖葫蘆湊前,笑咪咪,“嬤嬤也吃。”

  “嬤嬤不吃,小小姐可別全部吃完,不然晚飯吃不下。小小姐臉上沾了糖,別動啊,嬤嬤給擦擦。”

  她怎麼會在這裡?宋心瑤不是回京了嗎?

  薛文瀾看到那嬤嬤,只覺得恍如雷擊——這是劉嬤嬤啊,宋心瑤的奶娘。

  小小姐、小少爺這兩孩子……這兩個跟自己很像的孩子……

  薛文瀾腦門發熱,耳朵嗡嗡嗡的,想說話又說不出什麼,胸口疼得不行……

  他的異樣當然引起注意,周華貴跟杜嬤嬤也發現了。

  杜嬤嬤是宋家老人,跟牛嬤嬤是老相識,剛剛是沒發現,現在注意到了,自然發現,忍不住喊了出來,“牛家的老姊姊,是你嗎?素英姊姊?”

  牛嬤嬤已經很久沒聽到有人喊她素英了,下意識的轉過頭,不看還好,一看眾人驚呆。

  牛嬤嬤是宋心瑤的奶娘,她又喊這兩人小少爺、小小姐,長得這麼像薛文瀾,孩子是誰的,不言可喻。

  怕嚇著他們,薛文瀾壓抑住心中翻騰,蹲下身子,擠出微笑,“小朋友,你們叫什麼名字?”

  孩子,心瑤給他生了一對孩子。

  男娃畢竟是哥哥,倒是比較主動,“我叫宋自珍,這是我妹妹,叫做宋寶珍,叔叔叫什麼名字?”

  “我叫薛文瀾,文書的文,波瀾的瀾……你們……”薛文瀾太激動了,連聲音都發顫,“你們幾歲了?”

  兄妹兩不約而同伸出胖胖的手,比了個四。

  “讀書了嗎?”

  “還沒,娘說等明年春天。”

  “會寫自己名字嗎?”

  兩兄妹奶聲奶氣的一起回答,“會,娘有教的。”

  “你們娘可安好?”

  宋自珍跟宋寶珍露出困惑神色,薛文瀾一笑,“安好”對還沒啟蒙的孩子太難了,於是想了個簡單的,“娘過得開心嗎?”

  兩個娃娃點頭,“開心。”

  牛嫂嬤蹙著眉,薛文瀾是個不錯的人,專情又上進,但周華貴卻不是。

  祁大夫什麼人哪,那種等級的大夫,嘴巴比石頭還難撬開,若不是周華貴有塞銀子,哪這麼剛好會踉薛文瀾提起她是流產,這點小把戲可以騙倒十幾歲年輕孩子,可騙不倒她這老婆子。

  這幾年,牛嬤嬤心裡自然沒少罵這兩母子。

  可是啊,看到薛文瀾那樣驚喜,那樣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接近兩個孩子,她又心軟,心想,終究是他們的爹啊,讓他說幾句話也不過分。

  周華貴這下也回過神了,牛嬤嬤口中的小少爺、小小姐長得這麼像文瀾,這還能有什麼,不就是她的孫子跟孫女嗎?心裡高興的搶了上來,張大嘴巴,又是欣喜又是開心,伸手想抱,孩子卻被嚇著了,急忙往牛嬤嬤身上縮過去。

  牛嬤嬤心想糟糕,自己一時心軟,卻忘了周華貴這人—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受了委屈自然可以去告訴許氏,求許氏做主,卻選擇了告訴跟老爺感情不好的大太太,大太太哪管得了這麼多,大太太要是管得動老爺,自己需要這麼辛苦嗎?

  周華貴就是故意的。

  故意受著這個委屈,故意受著這個羞辱,將來有一天就拿來要脅兒子,“看,母親我為你犧牲這麼多”,兒子要是扛不起就只能等著被拿捏,薛文瀾就是個好例子,知道事情後對小姐冷淡無比,卻不去想小姐也是無辜的。

  牛嬤嬤越想越氣,剛剛還有點想著血緣天性,現在真的只想把薛文瀾跟周華貴爆打一頓,自己也是糊塗了,心軟什麼呢。

  於是一手牽起一個,“小少爺、小小姐,咱們回家吧,差不多該吃午飯了。”

  薛文瀾連忙阻止,“牛嬤嬤,等等。”

  “這位大爺自重。”牛嬤嬤一股子氣,自家小姐怎麼會被和離,她自然清楚,這個薛文瀾想當孝子,現在又想當便宜老子,呸!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牛嬤嬤,這兩孩子……”

  “這兩孩子跟您沒關係,跟薛家也沒關係,您是孝順的高官,我們普通人高攀不起,讓讓,別擋著路。”

  薛文瀾沒去理會她的挖苦,“你家小姐還好嗎?”

  “牛嬤嬤。”一個黑壯的女子過來,手上提著拜過的雞鴨,不是小雅又是誰,“你怎麼上個香這樣久,我們該回去了。小少爺、小小姐餓了吧,我們回家吃飯,今天早上買了小姐最愛的筍子,筍農說了,最後一批,吃完就得等明年了,小小姐想要煮湯,還是做玉蘭片?”最後幾句卻是對著宋自珍跟宋寶珍說的。

  小雅梳起頭髮,已經是婦人打扮,肚子有點微隆,約莫五六個月的樣子。

  小雅見到薛文瀾,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姑爺,您怎麼在這?”

  牛嬤嬤擰了她的手臂,“是薛大人,不是姑爺,別喊錯了。”

  “牛嬤嬤,別擰,疼,我知道錯了,不是姑爺,是薛大人。”

  薛文瀾道:“你家小姐呢?我想見她。”

  “小姐——”

  牛嬤嬤打斷小雅,“我們宋家只是普通門戶,高攀不起您,以後各自安好吧。我家小姐不勞您惦記。”

  薛文瀾雖然被刮了一頓,但卻還是欣慰的,心瑤身邊還有人向著她、照顧她,至少別讓她一個人。

  她懷孕了,怎麼不遣人來告訴他……恨他,還是不想跟他有關係了?

  生孩子很不容易吧,還一次生兩個。

  原來,他有一對龍鳳胎孩子。

  他以為自己對孩子沒有特別的喜歡,所以這麼多年也不再娶妻,連妾室都沒有,可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自珍跟寶珍的樣子,兩個小娃肉乎乎的,身上還有股子奶香味,吃著糖葫蘆的樣子可愛極了。

  這裡賣吃的有十幾攤,原來他們喜歡糖葫蘆啊……

  周華貴眼眶都紅了,“牛嬤嬤,你別遮著孩子,讓我看看吧,我剛才沒看仔細,孩子,自珍、寶珍,你們別躲在嬤嬤後面,我、我是祖母啊……”

  宋自珍從牛嬤嬤身後探出半顆小腦袋瓜,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小小臉上有著困惑,“祖母?”

  “是啊,是啊。”周華貴現在越看孩子越愛,心都快融化了,恨不得能緊緊摟在懷中親上一親,“孩子你過來,給祖母抱抱、祖母給你買糖,買玩具,你要什麼,祖母都買給你。”

  牛嬤嬤卻是來氣,“小少爺別聽她胡說,您只有外祖母,沒有祖母,我們別在這邊糾纏,回家。”

  於是跟小雅一人牽起一個,轉身就走。

  周華貴想追上,卻被薛文瀾拉住了,“母親,別追了。”

  “可,那是你的孩子啊。”周華貴說著都快哭了,“是我們薛家的孩子,兒子,我們薛家有後了,你快點去把孩子抱回來啊。”

  薛文瀾自己雖然也很激動,但還是勸著,“娘,孩子都說了,他們姓宋。”

  “帶回來改個姓就好了,那明明是我們薛家的孩子,自珍長得跟你那麼像,寶珍就更像你了,你小時候就是寶珍的樣子……”周華貴哭了起來。

  “事出突然,他們不能接受也是有的,這事情還要從長計議,別嚇著孩子。”

  “我不管,你一定要把自珍跟寶珍帶回來!我自己的孫子,我要自己照顧!”

  薛文瀾心中自有盤算,既然在這裡落地生根,戶籍想必就在梅花縣,自己是六品官,找個縣丞要人的資料易如反掌,讓牛嬤嬤回去先跟心瑤說一說,好讓她有心理準備,自己再上門,免得嚇著她。

  周華貴忍不住哭了起來,“文瀾,你要是孝順我,就把自珍跟寶珍帶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眼,跟著我們回京,那是我們薛家的孩子,絕對不能姓宋。”

  宋心瑤聽完牛嬤嬤跟小雅說的,都傻眼了。

  東瑞國這麼大,怎麼就會在梅花縣的月老廟碰上?

  若是只看到相似的孩子,可能只覺得有趣,偏偏牛嬤嬤露了臉,杜嬤嬤喊“素英”時,還回了頭。

  天要亡她。

  宋心瑤太震驚了,覺得站都站不住,於是回房躺下。

  大雅擔心的過來,“小姐,萬一那薛家想要回孩子怎麼辦?”

  “不怕,小姐我可是有讀過書的,有孕和離,除非另有約定,否則孩子歸女方。這方面,我站得住腳。”

  大雅籲了一口氣,“那就好,奴婢就怕小少爺跟小小姐讓他們奪了去。”

  宋心瑤皺著眉,像是告訴大雅,又像是說服自己,“不會的。”她早就想好了,五年前他們剛進太原府時,她身體不適,大夫就說了,有孕,得休息。

  不過當時薛文瀾在跟她冷戰,她也不想用孩子壓著他,於是給了那大夫一兩金子,讓那大夫說是舟車勞頓,自己能順理成章的休息。

  後來在她的再三詢問下,薛文瀾終於把事情和盤托出,宋有福怎麼欺負人,汪蕊怎麼對周華貴的痛苦視而不見。

  她沒錯,可是她爹錯了,因為她爹錯了,所以他們之間也不可能走下去,與其維持一個表面婚姻,分房而居,不如分開吧,糾纏著也沒意思。再者,她有孩子了一有孩子,是她下定決心和離的原因之一。

  女人真的很神奇,原本痛苦得要死,可是知道有孩子,整個人都好了,她沒有丈夫沒關係,她有孩子了呀。

  以後母子相依為命也很好,她有銀子,什麼都不用怕。

  於是當時薛文瀾把文書給她,她點好自己的行李,便回頭北上。

  有孕,一路走得很慢,一天的路程分成三天走,就這樣到梅花縣時,身體實在受不住了,因為薛文瀾的冷淡,她已經抑鬱了兩個月,又發現懷上,加之旅途勞累,完全撐不下去,便在這裡落腳。

  牛嬤嬤辦事也很快速,馬上找了個一進的宅子,原本的主人是個讀書人,預備提早入京準備考試,房子也不過空了十幾天,乾淨得很,院子連雜草都還沒長出來,收拾了一番便搬進去。

  宋心瑤的肚子大了起來,鄉下地方找不到什麼好大夫,每次看診都是讓人心一驚一跳的,眼見肚子越來越大,大得不像話,人人懷疑裡面是雙胞胎,大夫卻說沒事,脈象只有一個孩子,還讓宋心瑤少吃點。

  牛嬤嬤聽了為之氣結,自古只有讓孕婦多吃,哪有少吃的道理,小姐也沒胖多少,只是那個肚子真的太大。

  後來,京城的汪蕊送來了一個產婆跟一個奶娘,據說很老道,也是巧合,那產婆才來不到一個月,宋心瑤就生了。

  先生了一個男娃,那產婆有經驗,知道裡面還有一個,讓她繼續用力,又過了大概一炷香這才把女娃生出來。

  牛嬤嬤氣得想去砸那個烏腳大夫的醫館,幸虧產婆厲害,不然小姐這一趟生產都不知道要多兇險。

  奶娘只有一個,娃娃卻有兩個,沒辦法,宋心瑤只好也自己餵奶。

  幸好宋心瑤的嫁妝都在,日子過得很舒坦,孩子一天天長大,怎麼看怎麼可愛,閒暇時就給孩子做新衣服,她已經很久不彈琴了。

  孩子就是她的世界。

  這時候京城傳來消息,宋新天成親了,娶的是孟家小姐。

  孟家做絲綢的,家境富裕不說,小姐也知書達禮,看中宋新天的秀才身分,沒嫌他長得矮小,行禮如儀的嫁了過來。

  母親信商說,孟小姐珠圓玉潤的,一看就好生養,而且還識大體,一個月的小日子來時就給陪嫁丫頭開了瞼,說宋家人丁單薄,要趕快給丈夫開枝散葉。

  宋心瑤真佩服這弟媳婦,自己都還沒懷上呢,就給丫頭開臉,這心得多寬啊,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了的……不過也不用做了,她現在沒丈夫。

  汪蕊給她想了個主意,讓她找個年輕秀才成親,這樣自珍跟寶珍才有個爹,將來才不會被人笑,至於誰願意當這種便宜老爹,京城多的是家境困難的讀書人,娶個有錢的妻子?願意,當然願意。

  倒是宋心瑤自己不願意,薛文瀾是她自己挑上的,當初也是品行良好,誰知道老天爺會捉弄他們,而薛文瀾選擇對母親盡孝,欲與她分居,從小看到大的表弟都會走眼,她對自己的眼光可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但若讓爹娘替她挑,她一定不會喜歡。

  想想還是這樣就好了,她有個自珍寶寶,有個寶珍寶寶,還有一大筆銀子,有牛_,有大雅、小雅——大雅、小雅分別成了親,丈夫是梅花縣在地人,也都生下孩子,產子後宋心瑤便把賣身契還給她們,兩人自然十分感激。

  現在大雅、小雅白天過來這小宅子陪伴、煮飯,幫忙照顧宋自珍跟宋寶珍,晚上回公公婆婆那邊。

  因為人少,所以宋心瑤又買了兩個丫頭,叫做春分、夏至,買來的時候都才十歲,現在已經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了,窮人孩子早當家,能有這番好際遇,春分踉夏至都很珍惜,小姐可好伺候了,不像他們的玩伴被賣入大戶,常常挨打,有時候連奴婢都會欺負人。

  宋心瑤原想,就在這邊過一輩子吧,京城是不能回去了——當初薛文瀾高中,宋家敲_打鼓的還宴請賓客,若是讓人知道大小姐和離,不被笑死,宋新天還要做人,宋家也還要做人,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回去。

  兩年多前,汪蕊來看了她。

  母女相見自然相擁而泣,宋心瑤不想母親內疚是大人的原因,所以只說薛文瀾對她厭倦,想收妾室,可是自己容不下故而求去。

  汪蕊把薛文瀾跟周華貴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早知道寧願養只狗,也不養這狼心狗肺的兩母子。

  當時自珍踉寶珍都才一歲多,已經會說話,但還不是太伶俐,正是孩子最好逗的年紀,汪蕊抱著這外孫跟外孫女,疼愛之情溢於言表,摟了又摟、親了又親,然後打開箱籠,裡面都是汪蕊在京城給孩子做的,冬天的小襖、披風、虎頭鞋,兄妹的一模一樣。

  宋心瑤靠著母親——她不孝,讓母親擔心,可是母親還是愛她如故。

  汪蕊在梅花縣住了幾日,回去時又給了她四張契約,是城南市集的幾間鋪子,名字都已經換成宋心瑤了,汪蕊道:“既然要在這裡落地生根,長遠來看,手上還是要有鋪子才好,進帳穩定,將來還能給自珍跟寶珍繼續收銀。”

  宋心瑤又是感謝又是愧疚,自己真的太無能了,都二十歲的人還要母親這要勞煩,可是她現在有了孩子,她得替孩子想,嫁妝的金銀會盡,但鋪子卻是一直能有收益——她也想過要買鋪子,但賣家一看是女人都不想做買賣,母親這幾個鋪子想必也是從爹爹或弟弟那邊轉過來的。

  汪蕊著實捨不得女兒,但她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她這次是藉口玉佛寺十年一次大法事才能偷溜出來幾日,以後可沒這樣的藉口,下次見女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

  分別那日,宋心瑤帶著孩子直送到城門,母女倆淚眼汪汪,汪蕊的馬車遠去,宋心瑤朝著馬車的方向行了大禮,這才起身。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梅花縣冬天不太冷,相對的夏天就比京城熱,但住習慣了,一切也都好。

  自珍跟寶珍四歲,她想著要找學堂讓他們啟蒙,只不過眼見天氣已經入秋,冬天轉眼來,想想還是等春天吧,五歲再啟蒙也不算晚。

  當然,她也是會想起薛文瀾的。別的不說,寶珍真的跟他像一個模子印出來,說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剛開始還會有點責怪他,但隨著時間過去,那種感覺慢慢就淡了。

  宋心瑤覺得一切都是註定。

  自己上輩子大概對不起他們母子倆吧,所以這輩子才會用來還債,所幸薛文瀾也說話算話,他當了官,但是沒找宋家的麻煩。

  東瑞國官爺跟平民那是很大的距離,就算遙遠,薛文瀾要整宋家還是很容易。

  他沒動她爹娘就好,她可以不恨他。

  但說到孩子,實在也不知道該說感謝他留了兩個孩子給她,好讓她的人生不要那麼無聊,還是說她白替他們薛家養孩子。

  她想得很清楚,薛文瀾十四歲就中個舉子,十七歲殿試第八名,這種人官運絕對不得了,等孩子大了,讓孩子上門認親去,他這個爹絕對會因為內疚,好好替這雙孩子做一個好安排。

  大人的恩怨不該牽連孩子,他們有一個當官的爹,當然可以合理的依靠,讓人生更輕鬆。

  當然,到時候讓牛嬤嬤帶著自珍跟寶珍上門就好,她是不想再跟他見面的。

  到時若是自珍讀書不錯,就讓他靠著他爹的官路,若不行,靠著爹的庇佑也能做生意。

  至於寶珍就更簡單了,直接嫁給薛文瀾的下屬,上司就是岳父,就不信女婿敢對寶珍不好。

  然後,她就跟二叔二娘一樣,養一些貓貓狗狗。

  讓自珍的妻子每個月帶孩子來給她看一次,讓寶珍自己帶孩子每個月來看她一次,這樣也能看著孫兒們長大。

  到時候她可能會重拾彈琴,或者再練習練習水丹青、抄抄佛經,就這樣過吧。

  這是宋心瑤原本預計的人生。

  可是沒想到薛文瀾居然提前出現了,還跟自珍與寶珍打了照面……

  宋心瑤覺得頭痛。

  律法上她站得住腳,但人人都知道,律法會因為人的身分而改變,現在薛文瀾是官爺,她是老百姓,若是縣丞說孩子歸男方,自己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唉。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6 AM

第十二章 孩子,我是薛叔叔

  宋心瑤一夜各種惡夢。

  一下夢見薛文瀾來搶孩子,一下夢見周華貴官告宋有福,又夢見孩子大了,然後不聽她的話了……

  醒來,窗外將明未明,遠遠傳來敲更的聲音,才五更。

  但她已經睡不著了,躺著也是累,不如起來吧。

  這兩天太陽不錯,可以把桂花摘一摘,曬乾做桂花蜜,澆在杏仁豆腐上,自珍跟寶珍最喜歡。

  於是下床。

  小踏子上的春分很覺醒,馬上睜眼,端了洗漱的水過來,“天色還這麼早,小姐不多躺會?”

  “不躺了,你去廚房給我煮碗醒神湯。”

  “奴婢馬上去。”

  宋心瑤換好衣服,坐在八仙桌邊發呆了一會,春分小心翼翼端著湯水過來,“小姐,小心燙。”

  宋心瑤用湯匙慢慢舀,內心不是不感慨。還以為自己心如止水,結果只是聽見名字就一夜難眠,忍不住暗罵自己沒出息。

  走到格扇外,天空出現魚肚白,枝頭上的鳥兒已經醒來,嘰嘰喳喳的,這些都是自己飛來築巢的,宋心瑤看著它們,心裡想,當鳥真好,一定沒當人這麼麻煩。

  要不要搬家呢……

  她也跟薛文瀾幾年沒見了,他的個性搞不好也大變,真要跟他搶孩子,她是絕對搶不過的,律法上她是站得住腳,但是官官相護呢,宋家背後可沒人,唉,真煩,早知道住山裡了,他總不可能出現在深山。

  思索間,天空漸漸亮了。

  穿著秋襖的宋自珍跟宋寶珍,讓牛嬤嬤帶了過來。

  宋寶珍最愛撒橋,一看到母親就撲上去,“娘。”

  看到孩子,宋心瑤的不愉快都消失了,微笑道:“起來啦。”

  宋寶珍雙手朝上伸,踮著腳,宋心瑤笑著彎下腰去,小女娃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娘早安。”

  “寶珍早安。”

  宋自珍雖然是哥哥,但也才四歲,看到母親自然黏過來,“娘早安。”

  “自珍早安。”

  母子說話間,夏至把早飯端了上來,今日吃的是豆夾豬肉粥跟桂花酥餅。

  宋心瑤一向是自己喂孩子吃飯的,孩子也習慣母親餵食,飯菜來了就知道自己在繡墩上坐好,等母親的湯匙。

  宋心瑤總是等孩子吃完,這才會動筷。

  睡了一晚,肚子空空,小傢伙們吃得很快,臉頰一鼓一鼓,說不出的可愛。

  宋心瑤每天看,也看不厭,“吃慢點,小心噎住。”

  母親提醒,小孩子就放慢了吃的速度。

  前前後後大概花了一炷香時間,宋心瑤給孩子們擦擦嘴,又漱了口,笑說:“好了,去玩吧。”

  兩人歡呼一聲,就到後院你追我跑去了。這個簡單的遊戲,他們可以玩上一整天,還天天玩不膩。

  宋心瑤喝了豆夾豬肉粥,吃了半塊桂花酥餅,是,心裡是很煩,但就是這種時候更得好好吃,好好睡,別倒下了。

  “小姐。”夏至進來,一臉奇怪,“有位大爺在外面,說自己姓薛,想見小姐。”

  宋心瑤正在喝茶,一聽嗆了起來,官官相助果然厲害,薛文瀾居然這麼快就弄到她的戶籍紙。

  牛嬤嬤一臉擔憂,“不如嬤嬤去趕他走?”

  “算了,讓他進來吧,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宋心瑤順順氣,“舂分,把桌子上收一收,夏至,你去請他進來。”

  夏至不敢多言,那人跟小少爺、小小姐長得那麼像,跟小姐的關係不言可喻。

  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卻讓小姐一人產子,多年不聞不問。可是自己只是個丫頭,又怎麼能過問,小姐說讓他進來,開門便是了。

  宋心瑤看到薛文瀾,內心不是沒有波動,但幸好昨天已經先知道了,有了準備,要是在月老廟碰上,自己肯定會嚇得說不出話來。

  五年不見,他倒痩了些,眉間神色有點高興—當然高興,沒養過孩子卻冒出兩個孩子,誰會不高興,宋心瑤腹誹。

  一邊,薛文瀾見到宋心瑤,內心自然是欣喜的。

  上一輩是有解不開的恩怨,可是,這個妻子是他自己喜歡的,喜歡了很久,從來沒變過,未訂婚前想著她,和離了,還是想著她。

  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想著她一個人懷孕產子,東瑞國重男輕女,想必遭受了不少異樣眼光,內心捨不得,可是他也不能不孝——母親被宋家欺負,他這兒子不能當沒事,繼續跟宋家女兒在一起,饒是這樣,他還是用“跟梅花縣丞交流”的藉口一大早出了客棧。

  他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麼,可還是來了。

  春分上了茶,點心則是蘋果飴、荔枝蜜餞、玫瑰餅、美人涼糕。

  薛文瀾覺得略微安心,她的生活還是保有一定的水準。

  看到她好好的,又是放心,又是感觸萬千。

  自己當初說會對她好,說會對她好,沒做到,是她自己對自己好。

  兩人相對無言。

  經過五年,宋心瑤已經很能沉得住氣,敵不動,我不動,反正她早餐也吃過了,大有時間跟體力跟他熬。

  半晌,他先開口,“心瑤,你……這幾年好嗎?”

  “沒生病,也不缺銀子,挺好的。”

  “那就好。”薛文瀾艱難的開口,“我昨天……看到自珍與寶珍了……”

  你終於看到啦,我四年前生下的孩子——宋心瑤當然不會這樣跟他說:“他們不知道自己有爹,以後等他們大了,我會讓他們回去認親。”

  “他們不知道自己有爹”這幾個簡單的字宛如利刃,一把刺進薛文瀾的胸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

  沒爹的孩子會被笑,別問他怎麼知道,他就是被鄰里笑著長大的,記憶中充滿難堪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爹為什麼不要自己了?爹會回來嗎?為什麼別人都有爹,自己沒有?

  鄉下的孩子嘴巴很壞,總會指著他,“薛文瀾沒有爹,我們不要跟他玩。”他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會變成沒爹的孩子。

  薛文瀾大力喘氣,若不這樣,他覺得自己會窒息,想到自珍跟寶珍稚嫩的臉龐,想到他們被嘲笑,他就覺得喘不過氣,“心瑤,你應該告訴我……你這樣決定,對孩子跟對我都很不公平……”

  宋心瑤想都不想就反問:“那你又對我公平嗎?”

  五年了,她一直告訴自己,過去了,別想,不去撕開傷疤,皮不也是幹的嗎?薛文瀾為什麼要把傷疤撕開,裡面都是膿,那傷……沒好過。

  她只是能安慰自己,她不是沒感覺。

  “心瑤,宋家那樣對我母親,我不能裝作不知道。”宋有福折辱他的母親,他身為兒子,怎麼能裝作沒事,跟宋有福的女兒攜手過日子?

  宋心瑤是無辜的,可是他的母親也是無辜的。

  他也沒有選擇……

  可是昨天一整晚,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錯了,如果不答應和離,如果他能有更好的方法,是不是就不用讓心瑤一個人懷孕生子,獨自遭受世人異樣的眼光?

  “我瞭解,如果你繼續跟我在一起,未免顯得太不是人,我爹做錯了,所以我自願下堂求去,讓薛太太眼前清淨。薛文瀾,經過這麼多年,你還不明白嗎?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我現在知道認命了,你也認命吧,認了,就沒那麼多為什麼了。”

  薛文瀾喃喃複誦,“認命?”

  只能認命了嗎?他為什麼要認命?宋心瑤跟他又沒做錯事情,為什麼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是,真能在一起嗎?這樣的媳婦天天出現,母親只怕永遠忘不了宋有福帶給她的屈辱,他又怎麼能因為自己而讓母親日日回想起那樣的不堪?晚年都活在惡夢裡,生為人子,他應該承歡膝下,而不是讓母親痛苦。

  認命?他來這人世一遭,努力考上進士,這一切不是為了跟喜歡的人分開,不是為了讓他的孩子成為沒爹的人。

  他念了那麼多書,可是卻沒哪本書能告訴他,當孝道與感情不能並存的時候,他該怎麼辦?他不能無視母親的痛苦,但也沒辦法再成親……

  宋心瑤看他那樣出神鬱結,內心也有點不忍,自己有了自珍跟寶珍,有了新的精神寄託,可是他沒有。

  看到薛文瀾後,她那顆平息的心又起了波瀾,啊,原來只是暫時淡忘了,原來還沒忘記那樣的感情——她馬上想起在青草巷的涼亭,她給他做水丹青,他一面吟詩、一面品茗,月色下望著她的眼睛深情款款。

  當初還覺得他高中,好日子要來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

  宋心瑤不是不能理解他,就是因為理解,所以她才會這樣乾脆,兩邊的長輩既然那樣的關係,他們之間自然不可能。如果薛文瀾無視母親的過往,選擇了大家一起屋簷下,裝作沒事的過日子,她反而要看不起他了,最基本的孝道都沒有,那已經不能說是不是男人了,連人都不是。

  看到他那樣糾結的神色,宋心瑤驀然的心軟了,感謝自珍與寶珍,讓她仍舊是個心軟的人,“薛文瀾,你想不想看看他們?”

  薛文瀾有點茫然,“我能看看他們?”

  “春分,去把小少爺跟小小姐帶進來。”

  不一會,宋自珍與宋寶珍一路小跑進來,一下撲進宋心瑤懷中,“娘。”

  四歲的小娃娃,講話軟軟糯糯,甜,真甜。

  薛文瀾只覺得心裡一梗。他也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他又不可能改變現狀,也不想帶走孩子,那是宋心瑤的命根子,他已經對不起她一次,不能再對不起第二次了,可他還是來了。

  看到孩子的瞬間,他突然有點明白,自己是來好好看這兩孩子一眼的。

  看好了,看仔細,好好的記在心裡,因為下次見面就是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了——心瑤剛剛說了,等兄妹長大,會讓他們回京認親。

  他也明白那是要他安排前程的意思,但是他樂意,而且已經開始想了,怎麼樣對自珍跟寶珍最好。

  “自珍,寶珍,這是娘的朋友,叫薛叔叔,你們打個招呼。”

  兩個童音異口同聲,“薛叔叔。”

  薛文瀾擠出微笑,“乖。”

  叔叔,可是也沒辦法,總不能讓孩子喊他爹吧,沒爹的孩子突然出現了爹,然後爹又不見了,那還不如一直不要出現才好。

  宋自珍踏著小步子走過去,十分好奇,“叔叔從哪來的?”

  “朝和縣,在南邊的地方。”

  “南邊是什麼?很遠嗎?”

  “遠,馬車要走快一個月。”

  小傢伙震驚了,“那麼遠?”

  宋心瑤微微一笑,“這孩子不喜歡坐馬車,小時候還能摁住,現在可沒辦法,出門得另外找小馬給他。”

  薛文瀾聽著兒子的小習慣,臉上露出微笑,真可愛。

  宋自珍對這個叔叔好感度很高,因為啊,跟妹妹長得很像呢,走了過去,摸摸薛文瀾的膝蓋,摸摸薛文瀾的手,樞到寫字練出來的老繭,十分好奇,摸來摸去,捨不得放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手,似乎不明白那硬硬的東西哪裡來的。

  薛文瀾真想把孩子抱起來,可是怕嚇著他,只是摸了摸他的頭,宋自珍也不怕生,縮著脖子嘻嘻一笑。

  相比之下,宋寶珍就對陌生人警戒得多,只是一直黏著母親,宋心瑤怎麼推她都不願意往前,宋心瑤沒辦法,“這孩子從小怕生。”

  “不要緊。”能這樣近距離的看著他們就已經很好了,“我可以請人來給他們畫個畫像嗎?”

  “我有。”宋心瑤吩咐春分,“去我書房,拿上個月請張先生來畫的畫像過來。”

  春分雖然奇怪但不敢違拗,快速去了。

  沒多久,很快回來,手上拿個卷軸,雙手呈給宋心瑤。

  宋心瑤拿起就遞給薛文瀾,“梅花縣最出名的繪師。”

  薛文瀾展開畫軸,就見龍鳳胎坐在椅子上,兩人開心的笑著,畫得很好,很像,他彷佛都可以聽見兩娃娃的笑聲。

  “你這次回京,職務下來了嗎?”

  “下來了,大理司直。”

  宋心瑤內心驚訝了一番,朝和縣丞是八品,以沒有背景的人而言,是很好的職務了,沒想到才短短五年皇上就給了從六品上的位置,真不知道他在朝和縣有什麼功績,這樣得皇上心意。

  才二十二歲就已經從六品,歲月可期,自珍跟寶珍將來有依靠啦。

  “你回京想必會靠著皇城而居,距離宋家遙遠,宋家親戚也沒哪個不長眼會湊上去,希望你能記得對我的承諾。我自請下堂,忍受旁人嘲笑,給薛太太眼前清淨,你不能動我父親。”宋有福再不像話,那也是她的爹,她要保他。

  薛文瀾點頭,“我答應過你,不會食言。”

  宋心瑤松了口氣,宋家是她最關心的,爹若出事,老太太肯定扛不住,連帶對母親、新天、心梅、心湘都會有影響。

  那是她的家,不能散。

  “以後,我能過來看看你,看看孩子嗎?”薛文瀾語氣是說不出的退讓與商量,雖然希望不大,但他還是想問問看。

  “不行,孩子已經沒爹了,我不能讓鄰里再說他們的娘跟別人不清不楚,今天是第一次,下一次見面就是他們長大,我讓他們回京認親。”

  薛文瀾怔住,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過年休朝半個月,他可以利用幾天過來看看,可是這樣對她來說又是多大的干擾。

  東瑞國重男輕女,哪怕是和離都會抬不起頭來,這樣的女子門戶還有男人進進出出,閒言閒語都可以罵死她。

  孩子還這麼小,長大要等到什麼時候?

  而且就算等到那時候,他也只是跟自珍寶珍團聚,並不是跟她——在他心裡,妻子就只有她,喜歡孩子,也是因為那是她生的,如果是別人,他不想要。

  只是兩人既然不能相守,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義。

  “我去年在河南府買了幾座茶園,回頭我把地契送來給你,心瑤,你收下可好?”

  宋心瑤原本不想收,她嫁妝豐厚,還有母親給她的四間鋪子,根本不缺錢,可是看到薛文瀾那近乎懇求的小心翼翼,突然間心軟,“茶園收益給了我,你上京吃什麼?”

  見她竟然是願意收下的意思,薛文瀾眉間一松,“大理司直有分派宅子,我手上也還有斯一些現銀,不要緊。”

  一直躲在母親後面的宋寶珍這下探出半個頭,“茶園?”

  薛文瀾對女兒一笑,“茶園。”

  “娘,是茶葉嗎?”

  宋心瑤笑說:“寶珍好聰明,就是產茶葉的地方……寶珍喜歡吃有入茶的點心,正在學,品茶香。”後面幾句話卻是對著薛文瀾說的。

  雖然只是小情報,薛文瀾還是津津有味的聽著。

  自珍討厭馬車,寶珍喜歡茶點。

  對了,他只是不能來看他們,他可以送禮物過來啊,等自珍大些,送給他小馬駒,寶珍嘛,讓他淘一些京城才有的茶經跟點心香料給她,或者可以尋一個擅長茶點的廚娘直接送過來,每隔幾個月換一次,這樣寶珍就會一直有新鮮茶點可吃。

  想到可以送禮,薛文瀾突然高興起來,“他們生日是什麼時候?”

  宋心瑤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排斥,小孩子生日有禮物總是好的,“六月初八。”

  兩人繞著孩子又說了一陣,宋心瑤催促他,“好了,你該走了,我們這裡巳時過後逐漸有人出入,讓人看到不好。”

  薛文瀾還想多留一會,但他來不是為了給她帶來困擾,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很奇怪了,加上有男人出入,鄰居的口水就能噴死她。

  戀戀不捨,還是告了辭。

  人一走,宋心瑤松了一口氣,喝了半涼的茶水,心想,幸好有自珍跟寶珍。

  雖然不過說了兩刻鐘的話,但她覺得好像打了一場戰,又是疲倦又是感慨,還有很多說愛嗎?好像還有一些,至少自己還會對他的祈求心軟,看到他小心冀翼的樣子,不想他難受。

  恨嗎?好像已經沒了,有了自珍跟寶珍,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感觸很多,曾經是最親密的夫妻,月下烹茶、竹亭中彈琴,每次只要回房關起門,他一定就是馬上抱過她來親上一親,可是現在他們卻像兩個毫無關係的人,沒有激動,沒有眼淚,甚至沒有哭喊,平平靜靜的說著孩子。

  情緒?太複雜了,她說不清。

  可是還是有一點安慰的,當初自己選了他為夫婿,他現在步步高升,可見自己眼光不錯,也還挺感謝他的,他現在是准大理司直,要弄死宋有福太容易了,可是他惦念著許氏跟她沒有對自家親爹出手,也算保住了對她的諾言。

  這很難說他孝順還是不孝順。

  說他孝順,他又放任自家親爹活著。

  說他不孝,但他已經跟姓宋的妻子和離了。

  有時候想想,她也挺同情薛文瀾的,他若弄死宋有福,許氏一定會被打擊得一病不起,甚至悲傷致死,但許氏沒有對不起他們母子,甚至一直對他們很好,他報了仇,卻讓恩人病倒,這是孝順周華貴這個母親?還是對許氏的忘恩負義?

  薛文瀾怎麼做都是錯的——想清楚這點之後,她就不怪他了。

  換做是自己,也沒辦法做得更好。

  薛文瀾回到驛站,小丫頭道:“老夫人醒來就一直在等您。”

  他知道逃不過,放下畫卷,吩咐了不許任何人進他房間,便到了母親的屋子。

  推開格扇,陽光進屋照得滿室明亮,周華貴眼下一層烏青,顯然也沒睡好,坐在桌子邊,極度失神。

  “母親。”

  周華貴回神,“你忙完了?”

  “是。”

  “那昨天交代你的事情怎麼樣了?是不是找到孩子們的住處?”周華貴一臉著急。

  她整晚都沒睡,想到龍鳳胎那麼可愛,笑容甜甜的,聲音軟軟的,明明是孫子卻不能相認,心裡太苦,怎麼樣都睡不著,到了天快亮才稍微闔眼。

  薛文瀾低聲說:“母親,那是心瑤的孩子。”

  “那是我的孫子、我的孫子!”周華貴說著就要哭出來,“我不管,反正你把孩子帶來,跟我們一起回京,我要天天看著他們。”

  “母親,她懷孕,我沒照顧過一天,她生產,我沒照顧過一天,孩子現在四歲,我什麼都沒替他們做過,他們連爹是誰都不知道——那孩子,我沒資格去要。”

  “怎麼會沒資格,你是他們的爹,是我們薛家的人,怎麼可以姓宋。”

  眼見母親激動,薛文瀾只好換個方法解釋,講人情沒用,那就用律法,“我們東瑞國規,和離有孕,除非另有約束,不然女子可自己扶養孩子,律法上清清楚楚,兒子就算是官員也不能例外。”

  “讓縣丞寫一紙文書就好了,宋家是平民,難不成為了這件事情告官嗎?就算告上京,官爺看著你是六品,也會把孩子判給你的。”

  “這樣兒子的人品就有了瑕疵,萬一給政敵捏著了,日後就無法高升,前程是到盡頭了,娘,您忍心看兒子永遠爬不上去?”

  周華貴又生氣又沒辦法,想要兒子步步高升,也想要小娃承歡膝下,“難道就這樣讓那兩孩子姓宋嗎?”

  “是,那兩孩子姓宋,跟我們薛家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周華貴哭了出來,左手不斷捶胸,“我要孫子,你這個不孝的,我提了幾個姨娘,你都不要,若是你孝順,家裡孩子早好幾個了,我何必揪著自珍踉寶珍不放!那宋心瑤有什麼好,讓你這樣神魂顛倒的,這都五年了,姨娘不要、通房不要,好不容易老天可憐我,讓我見到孫子孫女,你卻說沒辦法!”

  薛文瀾也喜歡自珍跟寶珍,也想天天見著他們,但他做不到把孩子從他們母親身邊帶走,這很殘忍。

  是,他是認命了,他們就是不能在一起,可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想對她好一點,孩子是她的命,那麼,他就不會對孩子出手。

  他寧願自己日夜想孩子,也不要她日夜想孩子。

  周華貴擦了擦眼淚,“那你重新把她娶入門,這樣總可以了吧,不會影響你的前程,也不會影響我看自珍跟寶珍。”

  薛文瀾正色,“兒子以前就說過,母親第一,心瑤第二,自己第三,現在還是一樣,母親看到她不自在,兒子應該要好好孝順您,怎麼可以讓您晚年過得不愉快。”

  “我不在意,我什麼都不在意。”

  “兒子在意。”

  沒去找宋有福麻煩,已經是看在宋老太太跟宋心瑤的分上,只要他一日為子,他就不會讓宋家人再次出現在母親面前,提醒她那些屈辱與不堪,這已經不是孝道的問題了,而是身為一個人應該做的。

  母親前半生過得太苦,她應該有個清幽的晚年。

  “文瀾,你體諒、體諒母親,我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想了,我只要你有後,將來死了看到薛家祖先,我才能交代。你怎麼就是不懂我呢,只要自珍跟寶珍姓了薛,母親就圓滿了,其他的什麼都不在意。”

  “您現在是太想了,才會這樣讓步,等真的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您會在意的,兒子也會在意。我們跟宋家的恩怨說不清,不相往來是最好的方法。母親,心瑤答應我,等孩子大了,會讓他們回京認親。”

  周華貴哭喪著臉,“那得多久?”

  “現在孩子已經四歲,也不過就十一二年的事情,等進了京城,兒子多請幾個女清吝陪著您,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不行,你若不能把自珍跟寶珍給我帶來,你就收了娟兒跟琴兒,讓她們替我們薛家開枝散葉。”

  這問題薛文瀾已經回答過無數遍,此刻當然還是標準答案,“兒子不想。”

  以前在宋家時,宋新天收了通房的時候,許氏也想安排兩個給他,他婉拒了,當然不是不開艱,而是他不想。

  後來母親塞了春花、秋月,他也沒要,直接扔後罩房了。

  就是不想。

  晚上躺在床上,他只會想起宋心瑤那彎彎的笑眼,拍手大笑的開心模樣,小時候就很有姊姊樣,總是說“表弟,別怕”。

  他其實不怕,但他喜歡她握著自己的袖子,一臉“有我在”的樣子。

  對她的喜歡,經過歲月的浸染,沒有消蝕,反而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周華貴簡直沒辦法,“兒子,你都二十二歲了,你打算這樣到什麼時候,那個宋斬天都四個孩子了,正妻生、姨娘生,男娃女娃都有,家裡熱鬧得很,他還比你小幾個月,都知道要傳宗接代做為盡孝,你怎麼就不懂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麼簡簡單道理還要母親講嗎?”

  “兒子等緣分到了,自然會成親。”

  “不要等緣分,我看娟兒跟琴兒都不錯的,又漂亮又心細,還聽話,娟兒還是秀才的孫女,這樣的人來服侍你,也不是辱沒了你啊。”

  “母親,我又不是嫌她們身分不高,這事情我們以前談過,就不用談了。我們下午就出發,您好好休息吧。”

  薛文瀾回到房間,拿起宋自珍跟宋寶珍的卷軸,心想,這回京後可得藏起來,不然母親看到,又要想了。

  他以前真沒想過小傢伙會這樣可愛。

  宋新天已經有四個孩子了嗎?

  他跟宋新天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習武,感情深厚自然不在話下,現在知道他膝下有兒有女,也替他高興……

  不對,母親怎麼知道?

  朝和縣跟京城距離需要近一個月的車程,消息沒辦法通得這麼遠,除非有書信往返,不然不會清楚。

  母親跟宋家的誰還有往來?

  宋有福跟汪蕊可以剔除,二房的朱氏?母親怕貓怕得很,朱氏又養貓,母親斷斷不可能老太太嗎?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老太太。

  可若真是如此,他怎會不知道?母親明明說過跟宋家都斷了聯繫的,因為永遠不想再回憶起宋家的日子,可是現在她不但知道宋新天有四個孩子,有男有女,連出自正妻還是姨娘都很清楚。

  薛文瀾心中突然浮起一個想法。

  他知道自己這樣想很不孝,但是就是忍不住越想越多,越想越多……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18 AM

第十三章 我們還能相愛嗎?

  京城有文官上百,武官上百,一個六品的大理司直入京並不特別引起注意—登高跟遠志經快馬先行,把公家的宅子佈置妥當。

  馬車轆轆,在宅子前放了一串鞭炮,便開了大門讓馬車進入。

  經過五年時間,登高跟遠志自然也都成親生子,妻子都是朝和縣人,這回北上,妻小自然一同。

  薛文瀾算是京城新貴,雖然薛家底蘊不深卻大有可為,所以各家禮物來了不少,薛文瀾吩咐杜嬤嬤跟大丫頭好好照顧周華貴,讓登高家的跟遠志家的去點那些東西,還禮的事情就交給她們辦了。

  替大爺處理禮物,這是在朝和縣已經做慣的事情,登高家的跟遠志家的自然很俐落,過午飯就張羅起來。

  登高已經讓牙婆帶了十幾個丫頭等著,薛文瀾不管後宅事情,自然由周華貴挑選,苦了大半輩子,總算靠著兒子也能當家做主,周華貴對這種事情一向有興致,只不過這次例外,吩咐杜嬤嬤挑幾個好的訓練起來,她不想管。

  杜嬤嬤知道她想孫,勸慰了幾句便出去選人。

  一路過來風塵僕僕,薛文瀾吃完午飯,洗個澡把自己打理乾淨,便自己一個人出門了,下人雖然奇怪,但大爺想去哪,誰又敢問,馬匹牽來就是。

  京城不管東南西北,開的都是早市,下午街上無人,因此一路策馬。

  就這樣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停下來——朱紅色的大門,擦得發亮的黃色銅環,大門兩邊獅石矗立,春樹巷還是那個樣子,宅子內黃槐探頭,飄了不少黃槐葉在路上,風有點冷,空氣中隱隱一陣桂花香,一派深秋景色。

  薛文瀾想起很多年前他跟母親進京,比這時節還要晚一些,天氣更冷,他們母子的衣服卻不夠保暖,眼見要睡在路邊,那時才七歲的宋心瑤伸出援手……

  “你誰啊?”門房見一人站在大門不走,忍不住出來趕人,一看,嚇了一跳,“是姑爺,您站在外邊做啥呢,快點請進,大小姐呢?沒一同回來?”

  “就我一個人。”

  “姑爺快請,快請。”

  “我有事情要找老太太。”

  門房哈腰,“是是是,全嬤嬤,快點帶姑爺去老太太那裡。”

  東瑞國國風保守,女子即便是和離,對家族來說也是極大的羞辱,若是家中有未婚的弟妹,恐怕都成親不易。

  宋心瑤想必是為了保宋家門風,所以選擇一人帶著孩子獨居在梅花縣。

  反正朝和縣那麼遠,自然無從打聽。

  此刻見宋家下人喊著他姑爺,想起五年前,薛文瀾還是有所感慨。

  他搬離宋家這麼多年,宋家也沒什麼改變,可是自己的心態卻已經大大的不同,他當時以為自己已經受盡辛苦,現在想來,當年在宋家過的日子都算幸福了,若是沒後來發生的那一些事情就好了……

  許氏的院子到了。

  全嬤嬤討好的說:“姑爺等等,老奴先進去稟告。”

  “嬤嬤請便。”

  全嬤嬤便進去了,不一會許氏身邊的熊嬤嬤親自出來,喜笑顏開,“姑爺來了,快些進來,大小姐沒一起?”原來,許氏也不知道。

  是啊,只要心瑤一直寫信回家,老人家又怎麼會知道他們和離的事情。

  這麼糟心的事情,也沒人會拿來膈應家裡的長輩。

  踏進許氏的花廳,看到老人家慈祥的笑容,他突然想起當年那個六歲的孩子,歷經一路辛苦,看盡各種臉色,也是許氏安慰他好好讀書,將來給母親爭光。

  於是上前,行了禮,“文瀾見過姨婆。”

  “快些起來。”老人家笑容滿面,“讓姨婆好好看看你。”

  薛文瀾起身,許氏仔細端詳他,笑說:“真長大了。”

  “文瀾已經二十二歲了。”

  “在老婆子心裡,你們都是孩子。”許氏很高興,“快點,過來我這邊坐著,聽說皇上讓你回京,以後是不是在京城就不走了?”

  “還得看皇上意思,不過這幾年應該不會再調動了。”

  “那就好,京城滿是文武百官跟皇室貴胄,多跟他們來往打好關係,對將來的仕途才有幫助。當地方官雖然自由,但你年紀會大,總不能當一輩子新貴,還是得找個派系依靠,前途才有人幫忙。”

  薛文瀾見許氏擔心他的前程,內心一陣溫暖,“是,文瀾知道。”

  “什麼時候回京的?”

  “今天上午。”

  許氏樂了,“這麼快就來看我?”

  “有件事情想請問老太太。”

  許氏是聰明人,一聽哪有不明白,於是揮揮手,讓人都下去,“好了,說吧,姨婆聽著。”

  薛文瀾卻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問的問題一旦說出,那等於就是告訴許氏,自己跟宋心瑤和離了——老人家過得好好的,何必讓她知道這個,可是這件事情不問許氏,他就沒人可問了,很重要,他一定要弄明白。

  許氏鑒貌辨色,“是不是要問心瑤?”

  薛文瀾一怔,“姨婆,您……”

  “姨婆是老了,但不糊塗,心瑤的信上避重就輕,從來不提你,也不送一些朝和縣的土產,我都這把年紀了哪還看不明白,把大媳婦叫來一問,她見瞞不過我,只好坦白。只不過宋家還要做人,新天還要做人,就沒把事情講出去。孩子,姨婆不信你不喜歡心瑤了,你倒是跟姨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薛文瀾怔了怔,“我……我……”

  然後我不出來了。

  他該怎麼說?該怎麼問?

  自從發現母親還跟宋家人有聯絡,他內心就浮起一個疑惑,這時候離答案很近,但他反而害怕了。

  萬一答案就是他想的,他要怎麼面對?

  “姨婆,您可有跟我母親寫信?”

  “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親出生時周家已經沒落,她沒好好學過寫字,倒是禮物送了不少,一年會送好幾次過來,吃的喝的都有,都是特產,京城可沒有,好多東西我都沒見過。我就是這樣才發覺心瑤不住在朝和縣的,若是她住在那邊,又怎麼可能什麼都不送回來一點。”

  薛文瀾深吸了一口氣,母親沒寫過信,那麼姨婆當然不可能回信。

  跟母親有聯絡的宋家人,又是誰?

  他怎麼完全不知道。

  “文瀾,你是我妹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血脈了,我有多疼愛我的小妹,我就有多疼愛你,姨婆是把你當自家孩子在看的,這點你要明白。”

  薛文瀾眼眶一熱,“文瀾知道。”

  他娶了姨婆的孫女,卻在高中外派後跟她和離,姨婆明明知道卻也沒怪他,還是見了他,好好的跟他說話,因為他回京而欣喜不已。

  在宋家這麼多年,宋新天有的,他都有。

  他十四歲時前程不定,也沒背景,那時他說要娶宋心瑤,姨婆也允了,沒有刁難,只說讓他好好照顧心瑤。

  現在他對宋家有疑問,他只能來問姨婆——這種在京城住了百年的家族,下人忠心不必論,就算他願意傾家蕩產也未必能買到想知道的東西。

  “姨婆,我……我母親跟宋家某個人還有聯絡,您能不能幫我查查?”

  “你怎麼曉得?”

  “我母親清楚新天生有幾個孩子,連我都不清楚,她卻知道……”

  知道宋有福那樣對待母親,他連一起長大的宋新天也無法面對,到了朝和縣,宋新天寫過幾次信來,他都沒回復,然後,宋新天就不寫信了。

  他也很痛苦,但他覺得自己還跟宋家有牽扯,那對母親真不孝。

  他以為母親也不想跟宋家有牽扯的,可是突然知道這個事實讓他一時無法反應,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薛文瀾一凜,“姨婆是不是也知道了什麼?”

  兩人相望,都是一臉為難,欲言又止。

  薛文瀾突然有一種感覺,許氏也清楚宋有福做過什麼好事,“姨婆,您是不是……是不是……”

  許氏點頭,“原來你也曉得。”

  薛文瀾腦中一熱,突然有點憤怒,“您為什麼不阻止?”

  “我要怎麼阻止?你以為我為什麼不阻止你跟心瑤成親?因為我知道一旦兩情相悅,我說什麼都沒用。”

  兩情相悅?

  薛文瀾覺得自己聽錯了,但又想,應該不是聽錯,腦中恍若千萬馬蹄,讓他無法回神,很簡單的四個字,但他卻不懂了。

  姨婆的意思,是母親跟宋有福互相喜歡嗎?

  “孩子。”許氏一臉難過,“難道你跟心瑤分開,是因為這樣嗎?上一代的事情,你們不用管啊,他們要怎麼糟糕讓他們去,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薛文瀾覺得很茫然,他不懂許氏是什麼意思,“可是,我的母親被欺負……我怎麼能……怎麼能……”

  “欺負?沒人欺負華貴,你沒聽清楚嗎?姨婆就是因為拆不開自己的兒子跟華貴,所以你提親時,我才沒多想就答應的。人生苦短,與其刁難孩子,不如順著孩子吧,將來無論怎麼樣都是自己選的,沒有怨言。”

  “拆、拆不開?”薛文瀾艱難的開口,“姨婆,您是說……”

  許氏對外喊,“熊嬤嬤,把我放在鏡臺最後面的那個匣子拿過來。”

  熊嬤嬤很快把東西取來,放下後,又關上格扇出去了。

  許氏打開匣子,上面是一對成色很好的玉鐲,就見許氏拿起玉鐲,然後掀開底部,居然有夾層。

  夾層取出一張紙條。

  許氏歎息一聲,把紙條推過去,“你自己看。”

  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字:喜歡。

  薛文瀾認得,那是母親的筆跡沒錯。

  喜歡誰?父親過世已經二十年,這紙條看起來不過七八年的樣子。

  許氏開口,“這是你母親寫給你表舅的。”

  表舅,就是宋有福。

  母親寫紙條給宋有福,喜歡。

  薛文瀾太震驚了,這麼多年來他對母親一直抱著愧疚,對宋家抱著恨,連帶著跟自己最喜歡的人分開,然而他的孝道追究到底,事實居然這樣不堪。

  “他們互相喜歡,也有往來,我知道,你表舅母也知道,可是我們管不住,只能讓他們注意一點,別惹出事情讓孩子難做人。”許氏一臉難過,“你母親到底怎麼跟你說的,你會這樣對待心瑤,是不是說我們宋家欺負她?”

  “姨婆,我……我……”

  “你那時有疑問,怎麼不來問問姨婆呢……”

  他要怎麼問,他被憤怒沖昏了頭,只想等母親身體快點好起來,可以移動了,馬上帶她離開宋家。

  他恨自己無用,不能保護母親,也恨宋有福不顧基本倫常,這樣欺負人。

  這麼多年來,他都是這樣認為的,可現在事實卻告訴他,不是,不是那樣,母親跟宋有福兩人是彼此有意,沒有勉強。

  他突然想到自己當朝和縣丞時辦的一個案子,一個寡母因為兒子跟媳婦感情太好,所以自己吃了一點砒霜,買通了大夫,然後說是媳婦想害死她。

  很簡單的案子,很快就破了。

  當時師爺就說,這寡母想拿捏兒子,拿捏兒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兒子媳婦離心,這樣兒子就會永遠靠著母親這邊。

  都是自己糊塗,只聽了母親的話就信了,沒去想想問問許氏,也沒想過要問表舅母,只要他當時多留一個心眼,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可是他當時太生氣了,只想著永遠不要跟宋家有交集。

  如果這些不曾發生,自己可以跟心瑤一起期待新生命,可以看著她肚子變大,可以照顧她,等孩子出生的時候,第一時間看到孩子。

  給他們起名,看著他們會走,看著他們會跑,看著他們漸漸長大,而不是像現在只有一幅畫像……

  是自己糊塗了,居然跳進母親設的局中,而什麼都不知道……

  宋心瑤眼皮一跳,又一跳,按了按,還是跳個不停。

  牛嬤嬤看她一直在揉眼睛,“小姐,怎麼了?”

  “眼皮一直跳,左眼呢,這是跳災,還是跳財?”

  “春分,去弄個熱棉巾過來給小姐敷敷,如果沒比較好,奶娘去土地公廟燒個香,再拿個香灰回來洗。”

  春分很快去了。

  宋心瑤敷了熱棉巾,果然好很多。

  咚咚咚的,大門傳來敲門的聲音。

  牛嬤嬤笑說:“大概是小少爺、小小姐回來了。”

  今天是十五,市場有開,吃的、喝的什麼都有,兩個小傢伙磨著要吃糖萌蘆,宋心瑤便讓夏至帶他們去了。

  牛嬤嬤笑著說:“來了、來了,別急。”

  門一開,卻是呆住——薛文瀾。

  他不是上京了嗎?怎麼又來了,她記得小姐跟他說過別來了,鄰居看到會說話,這樣對孩子不好。

  “牛嬤嬤,我找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不見你,唉唉唉,你怎麼自己往裡面走,我說了小姐不見你啊——”

  宋心瑤還敷著棉巾,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看錯,後來又想不對啊,就算這幾日因為情緒波動吃不好、睡不好,也不可能幻視得這麼嚴重吧?真的是薛文瀾?難不成自己剛剛的眼皮是在跳這個?

  薛文瀾一身風麈僕僕的樣子,滿臉塵土,有點疲倦,眼中都是血絲但又神采奕奕,臉上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宋心瑤看不懂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說過讓你別來,這才幾天。”

  “我知道。”

  “那還來,等下鄰居看到怎麼辦?”

  “我有件事情要馬上告訴你,我騎了一夜的快馬過來的。”

  宋心瑤氣不打一處來,“不能寫信嗎?”

  “這很重要,我一定要當面告訴你。”

  宋心瑤想叫他走,但他臉上高興的樣子讓她想起很久以前,他進士榜上有名的時候—不,現在更高興一些。

  他是個情緖不怎麼外放的人,現在笑得都不像他了。[什麼事這樣欣喜?不不不,自己可不是關心他,是好奇而已。

  宋心瑤不是心腸硬的人,他再怎麼說也是孩子的爹,見他這樣,她無奈的放下棉巾,“說吧,我聽著。”

  “你讓下人離開些。”

  這關乎他的母親,也關乎她的父親,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是,他的母親是錯了,但那還是他的母親,他生氣、憤怒,但沒辦法把母親的事情攤在陽光下讓別人看,讓別人議論紛紛。

  宋心瑤就不解了,薛文瀾今天太奇怪,彷佛吃錯藥似的,想想還是揮了揮手,“現在能說了吧。”

  下人都離遠了,宋心瑤就在眼前,他可以說了,但卻不知道怎麼說第一句話。

  他一路快馬想著要見她、要解釋清楚,要……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當初他用疏離讓她心灰意冷,自請和離,難道現在能簡單的說“一切都是誤會,你回來吧”,事情哪有這樣簡單。

  母親錯了,他也錯了。

  求親時,他說過會對她好,結果沒有。

  他沒求證清楚,相信母親的一面之詞,然後開始把宋家當敵人,包括她在內,宋家的人都對不起他母親,所以他沒給她好臉色,還覺得自己站得住腳……

  宋心瑤見他神色不對,“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臉色真難看。”

  “我沒事。”

  “還是我讓牛嬤嬤去請個大夫。”雖然梅花縣沒什麼好大夫,但先請來再說。

  “不用……”

  “薛文瀾,你有話就說,沒話就走。我說過,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立場已經很為難,我不希望鄰居對我指指點點。”

  薛文瀾知道再拖延下去也不會更好,於是開口。

  那日見了自珍跟寶珍後,他母親怎麼提起宋新天有四個孩子,自己怎麼覺得不對勁,所以昨天下午入京後,他就去找了許氏。

  兩人的對話,許氏的歎息,還有那封母親寫給宋有福的情書。

  很難堪,但還是說得清清楚楚,沒有疏漏。

  宋心瑤都呆滯了,“你說我爹跟薛太太……”

  “是。”

  “他們兩人,是……”

  “是。”

  “沒弄錯嗎?他們……”太難相信了。

  天啊。

  宋心瑤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好心收留的夫家表妹居然跟丈夫好上了,這要有多難受?

  母親對薛太太一直很好的,自己有的,雁陽院也會有,吃穿用度都是太太等級,每次春宴秋宴,只要自己收到請帖,一定一起帶出門去散散心,沒怠慢過,然後看看這個投靠的表妹,是怎麼回報她這個表嫂?

  當然,女人年紀大了,男人難免會起心思,但是找幾個漂亮的通房是方法,養幾個青春的外室是方法,在大宅子裡跟表妹搞上,這太污辱當家太太了,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宋有福打髮妻的臉,周華貴打表嫂的臉!

  然後又想到自己,從小到大期待的婚姻居然毀在一個寡母的獨佔欲中,為了能控制兒子,不惜誣賴對她有恩的宋家,把宋家形容得豬狗不如,只為了讓兒子心疼,讓兒子更聽話、更孝順。

  怎麼會有這種母親?

  訊息量太大,宋心瑤傻了很久,這才回過神,“不管怎麼樣,遺是謝謝你告訴我。”

  知道她爹只是好色,不是強迫表妹的畜生,母親也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太太,她心裡好多了。

  周華貴真絕,真的絕。

  難怪宋家蒸蒸日上,母親卻沒對娘家的小弟多加提拔,母親總說:“有些人,你做得越多,他們就越覺得你欠了他,永遠不滿意,那不如什麼都不要做,自己還樂得輕鬆”,當時,自己只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有汪家小舅舅這種人,老是覺得妹妹嫁得好就應該提拔他,二千兩的銀子也敢開口要,想做生意自己想辦法去,宋家憑什麼出錢。

  汪家小舅舅還振振有詞,“宋家又不是拿不出來。”

  是,宋家拿得出,但宋家不欠他。

  宋心瑤還以為,這世界上只有汪家小舅舅這樣奇葩,沒想到周華貴也不遑多讓,或許還更厲害,宋家讓她吃好喝好十幾年,她倒好,一耙子過來,誣賴一家之主是畜生,誕賴當家太太不願意伸出援手。

  “心瑤,對不起。”薛文瀾低低開口,“我母親對不起你,我也是。”

  宋心瑤想說什麼,但想想,說什麼時間都不會倒流,那些錯過的也不可能再回來,於是只道:“算了。”

  薛文瀾不敢置信,“算了?怎麼能算?”

  “不算了能怎麼辦?算帳能回到五年前嗎?不會,所以我說算了。”

  “怎麼可以這樣算了,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不會和離,我們應該會一起度過在朝和縣的五年,一起養育自珍跟寶珍,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學習,時間到了一起入京,現在應該一家子圍在一起,準備吃午飯——”

  “薛文瀾,你還不懂得認命嗎?這些都是老天爺的意思,我們只是一般人,沒辦法違抗天意的。”

  薛文瀾握緊拳頭,“不,我不信,既然我能發現這個事實,就代表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要說天意,那就是老天還有別的意思,不然怎麼會這樣巧,我到月老廟,自珍跟寶珍也到月老廟,還讓我看見了。心瑤,讓我知道孩子的存在,這才是真正的天意。”

  宋心瑤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是,這也能算天意,不過事實就是她已經二十三歲,膝下兩個孩子,對生活很滿意,已經不願意去想其他。

  把孩子養大是一個很快樂的過程,孩子磨圓了她的棱角,也軟化了她的內心,她比以前柔軟很多。

  若是五年前,自己一定會撲上去抓著他一陣打,都是他沒問清楚,都是他母親使壞才會讓她下堂,讓她一個人要經歷這樣多,不揍他一頓出不了氣。

  但自珍跟寶珍讓她變成一個能包容事物的人,雖然很錯愕周華貴那樣,但又有點理解,自珍將來娶妻,她也會希望娶個跟自己貼心的。

  當然,理解不代表原諒,她不會原諒周華貴使計搞砸她的婚事,但也不會想去報復她,她宋心瑤有兒子、女兒,兒子活潑愛玩,膽子大,有哥哥的派頭,女兒喜歡黏人,有娘的時候要黏娘,沒娘的時候黏哥哥,膽子小,晚上睡覺旁邊要放很多迎枕,把床鋪塞得滿滿的才行。

  她的人生很滿足、很開心,她無意糾結過去的恨事,人生苦短,往前看才是真的,“薛文瀾,那些都過去了,我不在意,你也別放心上。”

  “我沒辦法……”一路上他都無法不去想,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她就這樣不喜歡心瑤嗎?一定要拆散他們才高興?把兩情相悅說成自己受到污辱,讓他無法在面對宋家人,讓他不得不讓宋心瑤走。

  “會有辦法的,你只是一時無法接受而已,等過一陣子就好了。”宋心瑤溫言勸道。

  “心瑤。”薛文瀾的神色有點茫然,“你是不是對我什麼想法都沒有了?所以才能這樣勸我?”

  他憑著一股氣一路快馬而來,想著要怎麼解釋、怎麼求和,原來他們的上一代沒那樣戲劇化的恩恩怨怨,他們是可以在一起的,一路想了好多,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也許現在的宋心瑤,不想跟他過下去。

  宋心瑤很平靜的回答,“是。我把你當成自珍跟寶珍的爹,此外再無其他。”

  薛文瀾皺著眉,握緊拳頭,眼神堅決,“我不會放棄的。”

  “不會放棄?”

  “我會想辦法讓你回心轉意,讓你點頭回到我身邊,一家人一起過生活。”

  “薛文瀾,你腦子壞了,以前是我沒臉見你母親,現在真相大白,是我不願意見你母親,你是孝子,那是好事。可是,我沒必要孝順她,請安、問候、承歡膝下,我一樣也不想做,她污蔑我爹,誣賴我娘,我還去孝順她?那我真枉費爹娘把我拉拔長大。”

  薛文瀾急忙道:“你不用跟我娘住官邸,我會另外安置一個宅子,你跟孩子就住那邊,大家各過各的。我還是當我娘的兒子,但也要當你的丈夫,當自珍跟寶珍的爹,以後半個月住官邸,半個月住外面的宅子。”

  宋心瑤內心一驚,他們真的分開太久了,薛文瀾這盲目孝子居然會說出這種各過各的話,他能容許有人不去孝順他的母親?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五年真的太長,人果然會大幅改變,這種話放到五年前根本不可能。

  咚咚咚,忽然有人用力敲打大門。

  牛嬤嬤掛記著孩子,連忙去開,就見宋自珍牽著宋寶珍的手,小哥哥一臉生氣,宋寶珍抽抽噎噎竟是在哭泣,後面跟著夏至,頭髮散亂。

  涼亭裡宋心瑤跟薛文瀾看到,已經沒了別的心思,雙雙朝孩子快速走去,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宋心瑤蹲下身子把兩個孩子抱入懷中。

  “娘、娘——”宋寶珍見到母親,哭得更大聲了,大大的眼睛淚水一直落下,委屈得不行。

  宋心瑤被哭得心都疼了,“寶珍乖,別哭,娘在。”

  “娘。”宋寶珍摟住母親,抽泣個不停。

  宋心瑤摸摸兒子的頭,“自珍,能不能跟娘講怎麼了?”

  宋自珍小臉上一股子怒氣,“我們上街市,見到小六子跟他爹,街市人多,小六子他爹把他杠在肩膀上,妹妹多看了,一眼,那小六子就朝我們扔核桃殼,說我們沒爹,這輩子都不知道在爹肩膀上的滋味。”

  宋心瑤皺眉,這李小六就是附近的孩子王,但宋自珍不巴結他,所以常常會藉故諷刺他們兄妹沒有父親。

  夏至在旁邊說:“小姐,那李大郎好無理,見兒子這一講還咧嘴笑,婢子檢起核桃扔回去,他還說、說……”

  “說什麼?”

  “說我們一家子就是欠個男人教訓。”

  宋心瑤為之氣結,怎麼,男人了不起,那李大郎整天遊手好閒,三餐靠妻子張羅,還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嗎?可惡,等會她一定要上門去問問什麼意思,敢欺負她的孩子就得知道下場,要是不行,她就請人去打他。

  薛文瀾問:“那李大郎常常欺負人嗎?”

  夏至點頭,“附近的人都吃過他的虧,但他力氣大,旁人也不敢輕易招惹他,怕他上門報復。”

  宋心瑤無奈,“那你還拿核桃扔他?”

  “婢子……一時忍不住。”

  “扔得好。”薛文瀾道:“這種人欠教訓,你不回手,他還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

  宋寶珍窩在母親懷中,“娘,為什麼小六子那種人都有爹,我跟哥哥沒有,是不是我們不聽話?”

  宋心瑤一滯,薛文瀾更是覺得心中一痛。他的孩子,因為沒有爹被人扔核桃,而且這種爭情一定不是第一次,這世道對女子很嚴苛,一個女子帶著兩個孩子,三個人都會變成異類。

  附近的大人會欺負母親,附近的孩子會欺負孩子。

  宋心瑤親親女兒的額頭,“寶珍別哭,娘晚點去找他算帳。”

  “娘別去。”宋寶珍抓著她的袖子,眼裡含著兩泡淚,“小六子他爹很高大,娘打不過他的。”

  宋自珍鼓著小嘴,“寶珍別哭,哥哥會快點長大,保護娘,保護你。”

  宋心瑤一樂,“喲,那娘就等著靠你啦。”

  “嗯。”宋自珍用力點頭。

  “寶珍,娘的乖女兒,別怕啊,娘不會自己去的,娘找人去打他,看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亂說話。”

  哄了半日,宋寶珍這才停止哭泣。

  宋心瑤牽著兩個孩子回房,給他們洗臉,重新綁過頭髮,又換了外衫,中間還拿布老虎出來逗他們,小孩子忘得快,一下就好了。

  薛文瀾一直在旁邊看著,宋心瑤知道很怪,但又心軟,讓一個爹看看孩子洗臉換外衫又怎麼了。

  兩個孩子倒沒想那樣多,對四歲的娃娃來說,有人抱、有人哄,那世界就很圓滿,其他的都不要緊。

  宋寶珍大哭了一頓,現在困得很,宋心瑤連忙打開小被子,又把迎枕都鋪好讓她鑽進去睡。

  不一會,宋寶珍就睡著了。

  宋自珍牽著母親的手,不太懂這個前幾天才看過的薛叔叔怎麼又出現了,母親還讓他進了內室,但他才四歲,這問題對他來說太困難。

  宋心瑤牽著兒子的手出來。

  薛文瀾看著兒子,實在也想抱,但還是忍住了,勸道:“心瑤,搬回京城住吧。我是大理司直,在京裡,至少他們不會被人笑、被人欺負。你就算不替自己想,總要替孩子想。”

  宋心瑤知道他是在走迂回戰術,但可惡,真的有效,孩子被那樣嘲笑,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很好,可是孩子不好。





第十四章 唯願與你地久天長

  宋心瑤考慮了幾日,搬回京城了——為了宋自珍跟宋寶珍。

  這世道對於沒爹的孩子不是包容,而是欺負。李大郎跟小六子只是開始,以後等他們開始去學堂會更嚴重,既然他們有爹,。就不應該讓他們為了這個被嘲笑、被看不起。

  孩子是宋心瑤的命,為了孩子好,她可以退一步、兩步,甚至好幾步。

  薛文瀾自然很高興,馬上就要張羅她住的地方,他是大理司直,辦置一間可以住人的房子不過幾句話。

  於是在冬天來臨之前,宋心瑤帶著孩子回京了。

  住的是南十一街,靜花巷。

  兩進的宅子,一間四間大屋,前庭窄,但後院深,最重要的是有口井,這樣生活起來方便許多。

  在律法上,薛文瀾算是收了宋心瑤當外室,兩個孩子也改了名字,現在叫做薛自珍跟薛寶珍——他想再度成親,但宋心瑤想著,成親,自己就是媳婦,逃不開責任跟孝道,還是免了吧,她一輩子都不想對周華貴盡媳婦的義務。

  另外,這也是為了薛文瀾著想。他若娶了妻子卻住在外面,難免會被政敵拿來大作文章,一句不孝壓下來,任誰也無法翻身,現在可好,她只是個外室,外室本來就是住在外面,不然怎麼叫外室。

  朝廷半個月休沐一次,他上半個月跟母親住,盡兒子的孝道,下半月到靜花巷,盡父親的責任。

  薛自珍跟薛寶珍對於這個冒出來的爹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高興的,從此就是有爹的人了,再也不用怕被別人嘲笑。

  靜花巷距離宋家所在的春樹巷只要半個時辰,宋心瑤常常帶著孩子回去。

  許氏跟汪蕊自然開心,許氏年紀大了,已經不太在意外人的眼光,汪蕊則是護短的,自己家的娃娃什麼都好,別人的眼光,呸!那算什麼。

  宋新天有四個孩子,年齡也都不大,幾個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一瘋就是整個下午,天氣寒冷也擋不住他們想玩的心,然後不得不說薛自珍跟薛寶珍還真是宋心瑤生的,見到那假山的山洞也是愛得不行,每回來都要探險一番,又怕又愛去,汪蕊總是拍手大笑,跟他們娘一個樣子。

  只是這番動作太大,當然是瞞不住別人,宋家下人跟親戚都很奇怪,當初宋心瑤明明大紅花轎過門的,也放了鞭炮的,怎麼又變成外室,難不成是做錯事情被趕出來了?可聽說薛文瀾每個月有一半住她那邊,哪個外室有這種待遇,大戶人家的正房太太一個月說不定都只能見到丈夫三天。

  中間,宋心瑤的堂哥惹了一點小麻煩被抓進牢裡,薛文瀾還幫忙疏通了,不過關了七八天就被放出來,頭髮都沒少一根,這讓原本懷疑宋心瑤不受待見的人閉了嘴,誰會幫個不受待見的外室處理家事?

  奇也怪哉,但也不可能拿這個去問。

  京城的人最是八卦,這沒能瞞過其他人,當然周華貴也知道。

  知道孩子進京了,知道又改姓薛了,她想去看哪,想得很,但不敢——自己做的那些破事都讓人知道了,哪還有臉出門。

  她始終不解,兒子是怎麼發現她的挑唆,她明明做得很好,怎麼會被……

  兒子現在雖然每個月有一半跟她住,住宋心瑤那邊時也會每天派人回來問候,可是她能感覺得出來,母子之間已經離心。

  她想牢牢握住兒子的人生,讓兒子只聽自己的話,但終究失去了兒子。

  連帶著兩個可愛的雙胞胎,也永遠不會喊她一聲祖母。

  她後悔了,但後悔也無濟於事。

  附近的鄰居很巴結她,但那又怎麼樣,她一點都不高興,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會一開始就學著跟宋心瑤相處,而不是使計讓她離開,只是人生沒有早知道……

  薛文瀾跟宋心瑤是分開過年的。

  這樣的大日子,身為兒子,他當然是跟母親過,宋心瑤則是讓春分辦置了一桌——大雅跟小雅因為成親生子都留在梅花縣跟著丈夫了,一起回京的只有牛嬤嬤、春分、夏至,加上他們母子三口,一共六人。

  雖然人不多,但靜花巷緊鄰文富郡主的宅底,晚上官兵會來巡邏很多次,安全問題倒是不用擔心。

  春分手藝很好,一個下午搗鼓出十道菜,分別是薑汁鱸魚、鳳尾魚翅、八寶野兔、穌炸大蝦等四道葷菜,桂花黃瓜、香菇掐菜、素炒三蔬、蓮子豆腐等四道素菜,另外有紅豆糕、佛手酥等兩道甜點。

  等晚上,也不用分主僕一起上了桌,由宋心瑤起筷,這便開始吃了。

  搬到京城這幾個月,兩小傢伙學會用筷子了,雖然還會掉滿地,但不用人喂著吃飯,只不過還是要大人張羅。

  宋心瑤不喜歡他們偏食,所以在他們前面各自放了十個小碗,每疊菜都夾兩筷,肉要吃,菜也要吃,不然的話兩兄妹都只顧著吃肉,這點就真的很不像她,蔬菜這麼好吃,居然不喜歡。

  這大雪天的,要不是她嫁妝豐厚,有娘給的鋪子,又有薛文瀾給的茶園,這時節要吃上蔬菜可沒這麼容易,小傢伙身在福中不知福。

  “慢慢吃。”宋心瑤看著孩子,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過了年,就五歲啦。”

  薛自珍伸出五根手指頭,“五歲。”

  薛寶珍自然也跟著哥哥,“五歲。”

  “等天氣好一點,就開始學讀書寫字。”

  “自珍一定好好讀書,以後考狀元,跟爹一樣當官,棒棒。”

  “喲,這誰教的?”

  薛自珍嘻嘻一笑,“牛嬤嬤。”

  牛嬤嬤臉色有點尷尬。剛開始,她是最反對的,說周華貴一定會再出招,太麻煩了,不如在梅花縣好好過日子,但一旦入京卻迅速倒戈,說孩子還是要有爹,小小姐跟小少爺現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鄰居也沒人敢欺負,最好笑的是牛嬤嬤原本喊“薛大爺”,然後有一天突然變成“姑爺”。

  宋心瑤忍笑,“嬤嬤教的?”

  “便是教小少爺好好念書罷了。”

  春分湊趣,“牛嬤嬤就是嘴巴硬,心裡可軟著。”

  宋心瑤來了興趣,“哦,你怎麼知道?”

  “我們還在梅花縣時,有一次姑爺來,那麼遠,帶了一品太尉家中宴客才有的蜜桃糖萌蘆,嬤嬤當著姑爺的面說,糖葫蘆有什麼好帶的,可是轉身卻對小小姐跟小少爺講,這是爹帶來的,要記得爹對你們好。”

  宋心瑤噗哧一笑,牛嬤嬤被掀了老底,不自在得滿臉通紅,“春分,你這臭丫頭!”

  宋心瑤給牛嬤嬤夾了姜汁鱸魚,“嬤嬤對我好,我知道的。”

  牛嬤嬤原本有一個兒子,三歲多時發病歿了,丈夫又跟著一個寡婦私奔,從此以後一心只對宋心瑤好,要說這世界上對宋心瑤愛護有加的人,牛嬤嬤絕對在前面幾個。

  一頓飯,吃得高高興興。

  春分收拾了桌子,眾人拿著茶,說說笑笑。

  就在這時候,宋家突然來了馬車。失蹤十幾年的宋有祿回來了,還是光著頭回來了,他出家當了和尚。

  宋波跟許氏十幾年沒見這兒子,宋有福十幾年沒見這兄弟,自然又哭又笑,倒是妻子朱氏很平靜,當了和尚就當和尚,幹麼回來。

  現在的祈安大師,過去的宋有祿說他算准宋家的孩子今年會有災,所以才破例下山讓他們把孩子都叫過來,他要念經祈福。

  荒謬歸荒謬,但宋有祿說得頭頭是道,天象如何、月象如何,自己本已經出家,若不是想到父母之恩未報也不想破這例,眼見他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眾人不得不信,宋新天連忙讓孟氏把在假山玩的孩子都叫回來,汪蕊多了一個心眼,叫了馬車來靜花巷。

  牛嬤嬤一聽連忙催,“快點,把小少爺跟小小姐抱上馬車。”

  牛嫂嬤迷信,據說家中若有一人出家侍佛,全家都能雞犬升天,二老爺想必是得了道,回來報恩的。

  宋心瑤心想,寧可信其有,於是吩咐道:“牛嬤嬤,你跟著一道。”

  “小姐不回去嗎?”

  “不了,我剛喝了酒,那酒太烈了,暈得很。”

  “夏至,你服侍小姐去休息。”牛嬤嬤轉而對兩個小傢伙道:“小少爺、小小姐,我們去外公外婆家。”

  宋有福雖然是個不像話的丈夫、不合格的爹,但對孫子孫女卻是十分疼愛,至於汪蕊,那則是溺愛了,所以薛自珍踉薛寶珍聽說要回外公外婆家,都很高興。

  宋心瑤一人親了一下,吩咐他們好好聽牛嬤嬤的話,便送他們上馬車。

  回到屋裡,春分已經把桌子收拾乾淨,也泡了茶,宋心瑤吃得太多,只喝了一點,腳步虛浮的往廂房走去。

  夏至擔心問道:“小姐,要不要請大夫?”

  “不用,就是喝多了。”

  頭暈呼呼的,一躺床,立刻睡著。

  夢中很熱。

  真的太熱了。

  隱隱約約醒來,宋心瑤想著是不是酒喝多了,怎麼一點都不像京城的冬天,還是舂分炭盆燒得太多,唉,呼吸困難。

  呼吸……太困難了。

  宋心瑤費力的睜開眼睛,瞬間酒醒——火!

  格扇破了個大洞,院子裡大片的火光,屋簷被燒得都掉了一半下來。

  她一下從床上坐起,又因為頭暈往後倒去,喘了喘,用力把自己支起來,五感越來越清楚,鼻子聞到燒焦味,耳朵聽到燃燒木柴的劈啪響,煙一陣一陣飄進來,燻得眼睛睜不開。

  天哪,她要命喪在這邊了嗎?

  不,她還沒看到孩子長大,她要看著自珍成親、要看著寶珍嫁人,還有,這幾個月她跟薛文瀾一直客氣的相處,她想跟他講自己已經不怪他了,她只是害怕如果他們和好,然後又有什麼誤會或者必須分開原因,她會無法振作的。

  不行,她不能死——咳咳咳,她想逃出去,但手腳卻不聽使喚,那瓶梨花酒後勁太強,她現在看什麼都有疊影。

  熱,她快無法呼吸了……

  “心瑤,你在哪?”薛文瀾的聲音。

  幻聽嗎?他怎麼會在這?

  “心瑤?心瑤?”

  我、我在這啊,咳咳咳……

  宋心瑤被煙燻得話都說不出來。

  突然間,有個人穿過燃燒的格扇進來,一把扶起掛在床角邊的她,伸手就探她的鼻息,“心瑤?還醒著嗎?”

  宋心瑤睜眼,看到的是薛文瀾欣喜的神色,“你……怎麼在這?”

  “出去再說。”

  宋心瑤是一點力氣都沒了,薛文瀾攙扶著她,很快的沖出去。

  她的手被燒著了,好痛……

  她的腳被絆到了,整個人撲在地上,瞬間腳踝劇痛。骨折了嗎?

  火更大了。

  宋心瑤突然覺得自己活不過今天——薛文瀾前陣子練習射箭拉傷手臂,能攙著她已經不容易,不可能背著她走。

  她才二十幾歲……好短。

  但是能在最後一日看到他,也是很高興的,“好好照顧自珍跟寶珍長大,還有,我不怪你了,你快走,不用管我了。”

  “別說這些,我一定帶你出去!”

  薛文瀾脫下大氅蓋住她,然後整個人抱在懷中往外跑去。

  宋心瑤手在痛、腳在痛,頭很暈,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記憶清楚。

  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濃煙卻一直進來,她覺得又熱又無法呼吸,想告訴薛文瀾算了,一人死好過兩人死,自珍跟寶珍不能沒人照顧,但喉嚨太幹,什麼都說不出來。

  靜花巷的小宅子有這麼大嗎?時間過得好漫長。

  終於聽到其他人聲。

  她被小心翼翼放了下來,大氅掀開,看到的是沖天的火光,還有臉被燒得起水泡的薛文瀾,頭髮都燒了一半,一臉燻黑,只有眼睛特別明亮。

  他摸摸宋心瑤的頭,神色很高興,“我們出來了。”

  宋心瑤心中一梗,她的手不過被燒破一點皮就疼得不行,他的臉有一半都起了水泡,不是疼死了嗎,想摸摸他,又覺得不好,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別怕、別怕,沒事。”薛文瀾哄著她。

  “你是不是很疼?”

  “不疼,活著挺好。”

  宋心瑤心想,是,活著挺好,她剛剛真的以為活不過這個年,可是沒想到會有人來救她,看到他被燒成這樣,眼淚止不住。這傷這麼嚴重,能好嗎?火傷沒個把月是好不起來的,他要怎麼上朝,皇上能允他請幾個月的假嗎?

  她摟著薛文瀾的肩膀,又是心痛,又是感動,哭得停不下來。

  薛文瀾只是輕輕拍她的背,“沒事,什麼都不要緊,能活著就好了。”

  後來才知道,是文富郡主家裡放過年煙花,煙花亂竄,結果燒了附近幾十間宅子。薛文瀾本來是陪母親吃過年夜飯後,想過來給孩子壓歲錢,結果卻看到沖天烈焰,春分跟夏至灰頭土臉的簌簌發抖,兩人是剛剛被人救出來的,春分整個人都懵了,雙眼呆滯,夏至神智比較清楚,說大小姐晚上喝了酒,早早上床睡覺了,小少爺跟小小姐回宋家,不在屋內。

  但這時火焰巳經很大,再英勇的鄰居也不敢救人。

  薛文瀾卻想都不想就沖了進去,他也怕火,可是他更怕沒了宋心瑤。

  他從小喜歡的,好不容易娶到的,中間歷經波折,他們正在慢慢修復彼此的關係,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時候宋心瑤永遠離開他。

  只能說老天對他們還是不錯的,燒傷歸燒傷,但都留下了命。

  只要能活著,什麼都好。

  已經亥正,過年客棧不營業,宅子又燒了,所幸薛文瀾今日是駕車來的,於是馬車直接往南去,進入宋家所在的春樹巷。

  宋家今天晚上所歷經的太多,先是失蹤十幾年的宋有祿光著頭回來,等晚一點,都要睡了,沒想到又有人敲門,一打開,是被火燻黑的大小姐跟前姑爺。

  全嬤嬤嚇死了,趕緊一路嚷回去。

  汪蕊原本已經在哄薛自珍跟薛寶珍睡覺,一聽嬤嬤講“小姐被燒傷”,哪還有不心急,讓牛嬤嬤看著寶貝外孫,趕緊出來就見女兒一臉狼狽,滿身黑,還散發炭味,薛文瀾更慘,半張臉跟脖子都起了水泡,手背上也都是水泡。

  汪蕊一看就心疼了,“怎麼了?唉,心瑤,你這是……”

  汪蕊沒說完,整個人癱軟下去,宋心瑤腳傷走不動,倒是薛文瀾一把把汪蕊拉起來,“表舅母,我們沒事,就是宅子燒了,現在客棧也不開,我想想還是先回宋家妥當。”

  春樹巷出去,就有間專門看外科的醫館。

  汪蕊晃了晃,雖然緊張,但畢竟當家太太多年,趕緊吩咐起來,“快點,去把歐陽大夫請來!辛嬤嬤,去把書蘭院整理一下,燒水讓小姐跟薛大爺洗洗。”

  書蘭院是宋心瑤婚前住的地方,婚後就落了鎖,待去年十一月她回京時,因為常常回宋家小住,又開鎖了。

  本就乾淨,只要把房間整理一下就可以。

  水一碰到手背的火傷,那是鑽心的疼,宋心瑤今天差點沒命,現在有點後怕,想到薛文瀾那樣冒險進來救她,眼眶又紅了,以後她都不跟他鬧脾氣了,死裡逃生,她想跟他好好過下去。

  等梳洗乾淨,辛嬤嬤也已經把歐陽大夫請來。

  宋心瑤的手背是淺傷,腳踝不嚴重,不是骨折,但最近還是多休養好。

  至於薛文瀾,他洗到一半就痛昏過去了,是小廝替他穿的衣服,現下躺在宋心瑤的床鋪上,臉色潮紅,呼吸有點快。

  看到了薛文瀾,歐陽大夫臉上出現了比較凝重的神色,“這位大爺的水泡千萬不能弄破,我等會開藥,內服湯藥一天兩日,藥浴一天一次,我這藥膏不多,大概只夠擦兩天,我調了再送過來。”

  宋心瑤放了心,沒有生命危險就好。

  不過……

  眾人剛剛放下的心,又吊了起來。

  歐陽大夫道:“這位元大爺以後臉上跟頸子都會留疤,這是沒辦法的,老夫醫術有限,醫不了這個。”

  宋心瑤心想,疤痕不過小事情,只要人沒事,什麼都好商量。

  男子漢大丈夫,薛文瀾又不是靠著皮相考上進士的,容顏有損有什麼關係,男人重要的是肩膀,不是臉。

  “歐陽大夫。”宋心瑤開口,“您回去把東西拿齊了,這陣子先住在我們家可好?診金我們會加倍給您,求求您了。”

  歐陽大夫想了想,“行,我回去準備準備。”

  宋心瑤鬆口氣,“謝謝您。”

  “大小姐客氣。”

  宋心瑤坐在床沿,心想,他先昏過去也好,自己一點傷都痛得不行,他的水速食麵積這麼大,肯定疼入骨髓。

  薛文瀾,你快點好起來,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依著你啦,你說好不好啊……

  汪蕊是睡不著了,心想反正也醒著,不如陪著女兒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嬤嬤過來,一臉不屑,“大太太,那個薛太太來了。”

  見到宋心瑤奇怪的神色,汪蕊道:“大年夜的,文瀾出來後就沒回家,家裡人肯定掛念,所以我讓人去通知她了。”

  “母親大度,女兒還要跟母親多多學習。”

  “我是看在文瀾救你的分上,不想跟她計較了。你也不用心梗,就當上輩子欠了,這輩子來還債,這樣來生就互不虧欠。你若不想看她就去內室休息,母親來應付她。”

  “怎能讓母親替我出頭,母親去睡吧。明天大年初一,各家親戚都會來,您有得忙了,得休息。”說完就喊,“遇鳳,送太太回翠風院,給太太煮一碗凝神湯。”

  汪蕊拗不過女兒,想著明天的確是要接待很多親戚,便回去了。

  宋心瑤靜靜看著薛文瀾熟睡的樣子,心想,好多年沒仔細看他了,眉宇間真的變成男人的樣了,不是以前那個跟她求婚的少年樣。

  就見他低低的喊了聲,“心瑤。”

  宋心瑤一怔,是夢到她?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了,真是傻瓜。

  薛文瀾你這個大傻瓜,你快點醒,別夢著我,要看著我啊……

  不一會,周華貴就在辛嬤嬤的帶領下到來。一路上,辛嬤嬤已經跟她說了大概,火災是怎麼發生的,因為春樹巷外邊就有醫館,所以先回宋家,重點就是薛文瀾沒事,不過要好好調養,外科大夫已經同意這陣子住在宋家,可以放心。

  周華貴一見兒子就哭,但看兒子睡著又不敢大聲,只能低低的壓抑,半晌這才停住,轉過頭來看著宋心瑤,神色複雜。

  宋心瑤很驚評,她以為周華貴會撲上來打她的,一個想控制兒子的母親,沒想到兒子為了救她傷成這樣,能不恨她嗎?

  但周華貴好像迷惘多過恨意,雙眼有點無神,“有時候,我不知道是自己欠了你,還是文瀾欠了你。”

  宋心瑤不語。

  這怎麼好說,她還覺得是自己欠了周華貴呢,所以婚姻才會以和離收場,所以才會一個人生孩子、養孩子,一個人當一家之主扛起一個家,她原本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原本可以有人依靠,但周華貴容不下她。

  “我以為把你弄走了,文瀾會變成那個只依靠我的乖兒子,會聽我的話、聽我的安排,可是也沒有,娟兒跟琴兒又漂亮又懂事,他偏偏不喜歡。你聽說過他斬了中樞侍郎的兒子嗎?那兒子在朝和縣推人致死,原本可以判個終身監禁,他卻斬了,你知道中樞侍郎的兒子是誰嗎,就是當年你在玉佛山上被人推落,那個帶頭推了你的人,也不知道是老天爺的意思還是怎麼樣,他做生意到了朝和縣,還恰好犯了錯,文瀾怎麼會饒過他——文瀾已經盯了他一年多了,就是在等他犯錯。”

  宋心瑤怔住,“我……我不知道,他沒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他什麼也不講,以前還住在宋家時,我跟太太求來春花跟秋月給他,春花想討好他,沒想到漿壞了他的東西,文瀾發了好大的脾氣,連我都是第一次看他這樣生氣。”

  這件事情宋心瑤有印象,因為薛文瀾一直是個很穩重的人,會發脾氣實在少見,何況還是激怒,根本法想像。

  “春花漿壞的,是你送給他的兔毛圍巾,我們母子第一天上宋家時,你給他圍在脖子的那條,他當成寶貝,漿壞了,也還是寶貝,到現在,那條兔毛圍巾都還在他房中的櫃子裡,我讓他扔了,他也不肯,我不想他睹物思情,又不敢自作主張,怕壞了母子情分,這麼多年,你什麼都不知道。”

  燭火掩映下,周華貴顯出疲態。這幾個月,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做錯事情不能裝作沒事,裝作沒事永遠不會過去,她得認錯,才能說其他。

  她污蔑了宋有福,污蔑了汪蕊,污蔑了對她有恩的宋家,讓宋心瑤自請下堂,這一件件都影響著文瀾跟宋心瑤的人生,現在終於也影響到她的人生,她很想自珍跟寶珍,可是沒資格要求看孩子。

  “你能不能……能不能……”周華貴艱難的開口。

  宋心瑤不解,能不能什麼?

  “能不能原諒我?我知道這樣說太輕易了,但我是真心認錯的……對不起。”

作者: ping68    時間: 2020-3-29 12:20 AM

尾聲

  三個月後,春樹巷,宋宅。

  榖雨時節,綠芽探頭,百花盛開,又到了宋心瑤最愛的茶花季節。

  宋家的花匠自然早早把粉紅色的茶花都搬了進來,一盆盆的,開得碗口大小,花形富貴,看著就喜氣。

  花匠今年另外搬了幾株兔兒牡丹,挺可愛的小花,有點像鈴蘭又有點像小燈籠,春風吹過,結在上頭的小花就搖曳起來,十分有趣,薛自珍跟薛寶珍最喜歡了,喜歡看、喜歡用手輕輕接觸,但卻不會去采。

  宋心瑤忍不住稱讚自己教得好,好花就要留枝頭。

  那場大年夜火事過後,他們母子三人就直接住在娘家了,娘家好,娘家妙,什麼事情都有人張羅,簡直不要太愜意。

  前陣子,許氏請來了王先生給家裡的孫子、孫女啟蒙,王先生以前中過進士,但因為寵妾滅妻被政敵拿捏著,當時皇上正在清政,不要品行有瑕疵的官,王進士就首當其衝被拔了功名,學問雖在卻過得很不如意,所以當許氏願意以一個月二十兩的銀子聘請的時候,他就答應了。

  驚蟄過後,宋新天的嫡長子宋安,庶女宋可人,跟薛自珍、薛寶珍四人就一起天天去書院上課。

  宋心瑤一邊感歎孩子大得快,一邊又想,最好一輩子都住在家裡,當娘的女兒真的太幸福了,她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想著想著,手中的兔子荷包就好了,絞了線,看看還是挺滿意的。

  “大小姐。”春分過來說:“薛大爺下朝了。”

  “快請。”

  “不用請,我自己進來。”薛文瀾的聲音。

  就見他大步流星的穿過垂花門,臉上藏不住的笑意。他的臉傷已經好了,中間發過兩次燒,不過都很快退下,現在雖然留了疤痕,但在宋心瑤心中,他卻更高大威武。

  當初受傷在宋家養了一個多月,能上朝後,他就回到了大理司直的官宅。

  他們在律法上的關係依然是官爺跟外室,只不過這個外室很逍遙,一直住在娘家當大小姐。

  薛文瀾現在半個月住在宋家,半個月回大理司直的官宅盡兒子孝道,只有一點差別——

  他住在宋家時,薛自珍跟薛寶珍會在牛嬤嬤的陪同下,去跟祖母周華貴團聚幾日。

  這是宋心瑤想了很久想出來的,讓大家都好過一點的方法,周華貴再錯,那也是薛文瀾的母親。

  自己是不想服侍她,但自珍跟寶珍多個人疼愛不是壞事,她不想跟周華貴一樣當個自私的母親,如果想用孩子懲罰周華貴,那不是愛,而是掌控欲的表現而已。

  當她把這意思跟薛文瀾說的時候,他很高興,又像松了一口氣。母親總是求他,想看孩子,可是他沒為這兩個孩子做過什麼,當然不可能有臉說“我帶孩子回家給我娘看看”,他做不到。

  宋心瑤願意讓步,他很感謝,也很欣喜,不用開口他都有感覺,他們的關係正在慢慢修復,慢慢回到剛剛新婚的時候,那時只有互相著想,只有互相信任。

  薛文瀾從懷中拿出一包事物,約手掌大小,錦繡包裹十分精緻,上面用古字繡著“柳陽縣產”。

  宋心瑤奇怪,柳陽縣產?產什麼?才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居然用青山緞做刺繡底,浪費了。

  就見他一笑,“是今年的貢茶。”

  “貢茶你也弄到了?”這宋心瑤感興趣,伸手拿過,打開了錦繡包上的絲線,茶香一下子飄了上來,那是茶葉才特有的沉穩香氣。

  “牛嬤嬤,幫我把茶具拿出來,我要煮茶。”

  牛嬤嬤現在已經倒戈,完全是“姑爺派”了,有意無意的就會勸小姐還是跟姑爺重新成親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分哪。

  於是見薛文瀾來,自然笑得由衷,“小姐等等,老奴馬上去準備。”

  牛嬤嬤很快張羅起來,生火燒水,又把小姐那套好久沒用的紫砂茶具拿出來。

  宋心瑤很久沒煮茶了,有點手生,茶水的滋味太澀,想到貢茶第一沖居然是這樣下場,不由得有點抱歉,“太久沒碰這個了。”

  “不要緊,反正也只是圖個趣,又沒外人,我們喜歡怎麼弄就怎麼弄吧。”

  宋心瑤高興起來,“就是。”

  貢茶不愧是貢茶,調整過沖茶時間,茶湯顏色溫潤,入鼻幽香,味道甘甜不澀,宋家再有錢也買不到進貢皇室的東西。

  此時,春風吹,樹葉動,茶香縈繞,只覺得神仙生活不過就是如此。

  薛文瀾一直淡淡的笑著,宋心瑤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笑什麼呢。”

  “心瑤,能這樣兩個人一起,聊天、品茶,沒有煩心的事情,這就是我一直想過的日子了,我很開心。”

  宋心瑤心想,哇,怎麼突然嘴甜了,可是她愛聽,“只是煮煮茶,這樣就高興啦?”

  外人都說新任的大理司直鐵面無私,無法討好,可是外人不知道,那個鐵面人在她這裡,只有滿臉的笑。

  面對她的提問,他笑著點頭回答,“這樣就高興了。”

  “對我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我可以提?”

  “可以。”宋心瑤拍拍胸脯,“提。”

  薛文瀾壓低聲音,“我們再生個孩子吧。”

  宋心瑤臉一紅,不是要你提這個——看看什麼叫做得寸進尺,前幾天兩人才終於同房,他今天就跟她提孩子。

  “錯過自珍跟寶珍的成長,我很遺憾,我想再有一個孩子,從你懷孕開始,參與整個過程,陪他,也陪著他的哥哥姊姊一起長大。”

  宋心瑤卻是想到自珍跟寶珍剛剛出生的時候,然後慢慢長大,那是個很有趣的過程,值得重複體驗,小娃這麼可愛的東西,誰不想多來幾個,“這得看注生娘娘的意思,又不是我想就有。”

  薛文瀾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心裡一喜,“那我們好好加油。”

  宋心瑤噗哧一笑,鐵面無私的大理司直,居然這樣說話,講出去都沒人會信。

  拉起薛文瀾的手,上面都是疤痕,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可怕,這個男人很愛她,連命都不要了,很多年前,他冒險下玉佛山的石坡找她,大年夜又冒著沖天大火進屋子把她抱出來,給他生個孩子又算什麼,“你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兒子女兒都好。”

  “那非得選一個呢。”

  “女兒吧,當我們的貼心小棉襖。”

  宋心瑤微笑,這樣真好。

  經過那場火災,她內心改變了很多,人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劫難,當時她在火場以為自己快死了,最後後悔的是沒能跟薛文瀾說她真的不怪他了,能逃離劫難,是老天給他們再一次的機會,兩人都得好好把握。

  他們就當普通人,過普通的日子,別人有的,他們也可有,錯過了不要緊,他們才二十三四,可以重新經歷。

  沒能一起走過二十歲,他們還有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宋心瑤笑了起來,薛文瀾看著她,臉上也掛著笑容,沒人開口,卻又覺得彼此什麼都懂。

  人生還很長,讓他們慢慢前行。

  錯過的,補回來。

  還沒經歷的,一起牽手往前。

  會越來越好的。

  
【全文完】




  
後記 生活

  薰專門用來上網的那台筆電已經很舊了,ACER的,超級耐用,已經用了七年,而且入手價才兩萬五上下,這樣算來,真的物超所值。

  但前兩天開始,薰無法直接觀看推特跟微博上的影片,bilibili跟WeTv也完全不行,屬於有聲無影的狀態,對薰這種追星族來說,簡直不能忍——但除了這點,其他又好好的。

  就在我天人交戰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換換流覽器看看,所以原本使用穀歌的我用了1E開,發現不管微博,推特,還是bilibili跟WeTv在IE完全沒問題,那為啥穀歌流覽器就無法顯示?所以我暫時先改用IE,但問題又來了,我的書簽都在穀歌啊,我又靈機一動了,會不會是版本太舊了,於是我移除後,重新下載最新版本,一安裝……果然還是不行,而且更慘的是,我忘了先存書簽……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回憶之旅,一個一個找回來,一個一個重新輸入密碼跟帳號,可是,這台電腦已經七年了,我真的不記得七年前我是輸入哪些英文數位組合,我的臉書是什麼密碼,我的推特又是什麼帳號?整個下午萬分痛苦,我一直在被拷問,電腦一直發出警告的聲音,很多問題我根本答不出來啊,我哪記得我回答了什麼,銀行帳號?信用卡帳號?

  “已經把您的密碼寄到XXXX信箱了”,那個信箱必須用我的手機號碼作認證,可是我已經換號碼了啊我KKTV使用KKBOX帳號登陸,KKBOX又直接用臉書登入,但臉書帳號?我用的是哪一個密碼?

  我真的花了一個下午在搞這些,前前後後花了好多時間,然而,我的穀歌流覽器還是沒辦法看推特跟微博影片……

  接下來說說這本書啦。

  因為想寫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所以有了這個書寶寶。

  宋心瑤是久違的純古代人,所以對於命運的一切,比較逆來順受,像是,年齡到了就要成親,像是,身為宋家的一分子,就要把宋家擺在最前面。

  薛文瀾則是有一點點現代人影子的古代人,雖然有點愚孝,但也不是完全聽任母親的話,生為人子,孝順是天經地義,但是在愛情這塊,他始終留給最初的心動,想要的人不能廝守,那就選擇一直獨身,和離是為了盡孝,獨身是因為還愛。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24.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